北地地委所在地设在泥阳镇,离子午县城直线距离只有九十多里路,中间隔一条马莲河,如果不发洪水,骑马小半天就可轻松到达。何自叙骑术一般,为了他的安全,组织上专门给他挑选了一匹走马,马的个头矮小,走路脚步很碎,但耐力好,稳当,善走长路。何自叙黎明时从县城出发,正好赶上地委大灶的午饭,与祁如山说话大约半个小时,然后他就打道回府了。骑在马上,他也高大了许多,视野也开阔了不少,他左顾右盼,一路饱览高原景致。正是初秋时分,原野上秋庄稼已成熟了,挺着火红头颅的是高粱,挂着五颜六色胡须的是玉米,低垂着黄灿灿头颅的是谷子,虽然他还分不清酒谷子和米谷子,但他知道,这两种作物今年铁定是要大丰收的。九十里路他和警卫员小陈没有说过一句话,小陈和他说话时,他也只发出一些嗯啊不代表任何意见的音节,小陈也不再说话。但小陈好多次都瞥见何书记挂在嘴角的笑容,他猜想,何书记一定是想起某些美妙的故事了,只要首长高兴,警卫员自然是高兴的,他就可以把全部身心用在保卫首长安全上。回到县城,天已黑定了,何自叙这才说了一路上唯一的一句话:去看看赶山同志在不在,如果在,让他等一等再休息,我去看他。早上去泥阳时,何自叙没有说过话,返回时,也没有说过话,憋了一天,此时,他太想说话了。小陈把两匹马牵到后院,交给饲养员,嘱咐了几句,匆忙赶往县政府。何自叙独自在办公室,先给自己冲了一杯茶,烫烫地呷了口,洗脸,漱口,一天的奔波,他觉得身上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塞满了尘土。此时,他太想让小陈烧一桶开水,扒光了,把自己里外擦洗一遍。他生长在南方,那里虽然夏天把人能热死,冬天能冻死,却满眼青山绿水,哪像子午这个鬼地方,森林倒是蛮多的,黄土照样可以随风飘荡。不过,这地方也有这地方的好处,夏天不算热,冬天只要待在屋里不出去,把炕烧热了,还是挺舒服的,有条件再搭一个小火盆,向火读书,整个窑洞都是暖意融融的。
一会儿小陈回来了,说马县长在办公室,县长本来要来看书记的,我转达了书记的意思,县长说他在办公室恭候。何自叙向小陈微笑了一下,小陈明白,首长对他的做法表示满意。离开县城虽不到一天,走在街上,还有乍然的感觉,好像离开很久了,一离开县城,尤其到了泥阳,他找不到主人的感觉,地位比他高的人,当然是他的上级,地位比他低的人,仍然是他的上级,只有回到县城,他生出的是老农走在自家田园的那种味道,一地的庄稼都在向他颔首致意,一地的粪土都向他散发着勤勉服务的喜悦。他来子午县刚满三个月,他在大路边上的乡村视察过一趟,对全县的情况还不够熟悉,对县城他已经很熟悉了,他认为,一个县的最高领导,没必要去了解全县的角角落落,下面有方方面面的机构和人员,就让他们去掌握方方面面的情况好了,他只要把这些方方面面的机构和人抓在手里,全县就都抓在手里了。可是,现在还没有完全抓住,这地方土多,据说是地球上黄土层最厚的地方,在土窝子长大的人,说话土,做事也土,给他们说洋话,按洋规矩要求,根本不管用,麻烦的是,土化自己,使自己成为土著干部的一分子吧,等于他被同化了,那又怎么显示他的不同呢,如果特立独行吧,他发现他像一根农家拴在种牛角上的红头绳,看起来随风飘荡,艳丽而招摇,实则一点用处没有。但是,我是子午县的最高首长,所有的人向我看齐才合乎规矩,哪有我屈就别人的道理。他来到子午县的第二天,就发现了,马赶山是子午县所有干部的领袖,包括那些外地来的干部,都让马赶山给潜移默化了。这怎么行,他终于抓住了马赶山的短处,并利用在白区工作时得心应手的传递情报的经验,人神不知地让地委大院人都知道了,他从祁如山的口风和脸色中知道,马赶山未必因为这件事会栽什么大的跟头,但敲打一下他,从而敲打一下全县的干部,还是有作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