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上,马赶山所在的队伍返回子午县,长大懂事了,他想爷爷奶奶、妈和二妈了,请假探家。进了家门,发现院子里枣树下坐着一个年轻媳妇,手里正在做针线,身边一个男娃在刨土耍,他没认出那是他的媳妇,当然,更没想到,他真的让爷爷奶奶抱上孙子了,再看,也不是姐姐妹妹,心想可能是哪个亲戚吧,他只是朝大女点点头,急切地叫了声:爷爷奶奶,我回来了。大女也没认出自己日思夜想的男人,男人离家时,还完全是个娃娃,个头倒不算低,细细瘦瘦的,如今却像一根碾米的石磙子,又高又壮,灰布军装憋得紧鼓鼓的。听见他叫爷爷奶奶,细一端详,眉儿眼儿就是她的那个不成材不学好的!她慌簌簌站起身,人家却不再理她,直往爷爷奶奶那里扑。自家男人回来了,看见媳妇和娃却像看见了二闲旁人,再看他身后带着跟班的,她一下子心底涌上一股凉气,不觉悲从中来,眼泪禁不住扑簌簌泛滥了。赶山奶奶倒是一眼认出了孙子,双手胡乱抹着眼泪,坐在炕上,朝院里喊叫:
“大女,大女,快,快,进屋来!把根娃也抱进来!”
到底是进屋去,还是不去,大女站在那里进退维谷,只顾了抹眼泪。马赶山听奶奶叫他媳妇的名字,瞥眼朝院里看,只见刚才进门的那个女人,并不见有别人,便朝奶奶笑说:
“人在哪呀,你胡吼乱吆喝的?”
“我眼睛花了,你也花了吗,那么大的活人,你看不见?”奶奶抹着眼泪说。
“在哪儿?我看不见嘛。”马赶山把头伸到门外,还是没有看见。
大女从马赶山急切搜寻的眼神中,忽然意识到了,他没有认出她来。心下一喜,又一恼,暗暗恨道:真是个不成材不学好的!
大女抱着根娃,红脖涨脸来到奶奶跟前时,马赶山定睛一看,才从眉眼上依稀判断出,这竟然是自己的媳妇!再看怀里的那个娃,和自己活剥了一张皮,当即不好意思起来,也红脖涨脸的,双手搓磨着,进一步退半步的,不知如何是好。爷爷骂道:
“没出息的货!”
马赶山悄悄瞥了大女一眼,难怪他没有认出来,眼前的媳妇要不是那双眉眼儿,他真的认不出了,个头细高,手脚细长,胸前鼓鼓囊囊的,沟蛋子甩甩打打的,哪是原来那个媳妇啊。
此后,几年间,马赶山离家近了,一年半载,总能回家一次,勤娃和见娃也相继出生,大女慢慢地和男人也熟悉了,白天见面,有人没人,她都羞得不敢正眼看他,他也像村里所有的男人一样,在自家婆娘面前,脸板得像驴脸。天刚黑,奶奶懂得年轻人的心思,又是当奶奶的,对孙子孙媳什么话都能说,她也说得巧妙,她朝孙子喊叫:
“还不睡觉去,山高路远的,看把我孙子累成啥了!”
马赶山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吹灯睡觉,大女更不好意思,她叫根娃爹去睡觉,自己要和奶奶说话,奶奶便骂:
“我哪来那么多的闲话跟你说?睡觉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两个人却都放不开,好几年了,大女不知道自己的男人是死是活,马赶山本无家庭之念,当年结婚好像不是自己在结婚,而是为爷爷奶奶和爹妈结婚,他也按照要求和那个女娃一炕滚了半个月,他已尽孝了,尽心了,尽力了。七年间,转战陕甘宁,又远赴华北抗日前线,看惯了太多的血腥,经历了太多的生死离别,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真切地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还有亲情的重要。一回到家乡,部队驻扎完毕,他就向上级请假,要求探家。得到上级批准后,他本来要独自回家的,上级不许,他只好带上警卫员连夜出发,一百多里山路,只用了大半天就走完了。马赶山看着大女陌生,大女看着马赶山更陌生,两人在屋里磨蹭了一会儿,几乎同时记起了曾经的半个月的黑白颠倒的日子,马赶山的身体首先恢复了记忆,从而唤醒了沉睡已久的欲望,大女在这个窑洞的这盘土炕上睡了七年的,此时,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孔窑洞有了关联,又和这盘炕有了关联,然后,和自己有了关联。这是一对拥有七年婚龄和一个六岁男娃的夫妇的新婚之夜啊,马赶山不再畏葸,大女也不再忸怩,这一夜,马赶山确认了他的这个个头长高了的媳妇,大女也把她的这个不再青涩身心沧桑的男人,深深地嵌入自己的灵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