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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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5)

炒面不愧是下苦人上路的宝贝食品,即将要成为子午人的那妃,对了解民风民俗有了浓厚的兴趣,她把手掌中最后一撮炒面吞入肚里,仿照其他人的样子,伸出舌头把沾在手掌的炒面粉舔了几个来回,别的人舔手是为了不浪费食物,动作也带有很明显的功利色彩,那妃的动机也是为了不浪费工人兄弟好心匀给她的宝贵食物,但内心里,和实际生活中,她却没有受过节约食物的最起码的训导和动作锻炼,她舔手掌时,显得过于认真,动作过于夸张,给人的感觉,她的舔手掌,如同婴儿舔自己的手掌玩一样。大家便都朝着她笑。她以为大家笑她是因为她不下身份舔手,手掌没有舔干净,便又把舌头伸得更长,把手掌重新舔了一遍。大家还笑,她见大家都是那种黄土高原男人特有的憨腾腾的如黄土坷垃裂缝儿的笑,知道这种笑,是友好的笑,即使带有嘲讽的意思,也不含有恶意,嘲讽的目的,不在于让自己开心,而是让被嘲讽者开心的那种笑。她也迎着他们那一张张干裂的嘴唇笑了。她这一笑,引出了一片爽朗的笑,他们都把目光朝向她,根据目测,所有的目光应该是射向她的下巴部位的,曲队长也朝她笑,他朝她了一下眼睛,她马上明白了,抬手在下巴那里一掠,便捋了一手掌的炒面粉。她摊开手掌,嘿嘿一笑,大家都朝她哈哈一笑,她忽然忆起,她曾见过一队八路军官兵,在训练的间歇,调笑逗乐时,就是这种笑容。她一下子感到了温暖。她说:

“你们的炒面是用什么原料做的,这么香?”

“真的香吗?”曲队长偏脸笑问。

“真的香啊,不香的话,我能吃得这样蛮吗。”那妃说得真诚,还故意再伸手抹一把自己刚沾了炒面粉的部位,曲队长笑,大家也笑,都是那种得意的笑。那妃在泥阳镇住了半个月,已经学会几句当地土话了。“蛮”,就是她学会的其中一句,指的是那种狼吞虎咽的吃相。她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大家都很惊奇,更感到了亲切,他们原以为,大城市的洋女人和他们之间,就像人和牲口的区别,即便他们自己不把自己当牲口对待,在她们的眼里,他们也是牲口,与其贴上去让人家当牲口对待,还不如离得远一点,你当你的人,我当我的牲口。事实上,他们也在心里不把她们当人对待:你还不如牲口哩,牲口吃饱了,还要干活的,你们吃饱了,就知道肚皮朝天一挺,等着野男人上呢。心里这样想,也只不过是心里在跟别人较劲,自己在给自己长精神,这样的防线其实是极端脆弱的,城里的女人,看上去就是让人心里舒坦嘛,脸是脸,腰是腰,沟子是沟子,啥东西正好长在啥地方,开言动语,听起来就是女人在说话,举手投足,看起来就是女人嘛。问题在于,城里的女人要是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这些下苦人,便会毫不犹豫地把她们低看一等,看得比他们能够想到的最低的女人还低,张口就会来一个:烂婊子!要是她们平等看待他们,他们又会无条件地高看她们一等,当成观世音菩萨,当成仙女,给你做什么都行的。那妃用吃相夸了他们的炒面,又不耻下问炒面的做法,大家的情绪一下子鼓舞起来了,争着抢着说。都说了几句,都发现他们这样说话,那妃根本没办法听,便都嘿嘿一笑,不好意思地掐住话头,都看曲队长,意思是让他一个人说。这下,那妃听得有些门道了,她刚才吃的是北地一带最好的炒面,主要原料是黄豆,再伴以少量的燕麦、豌豆、荞麦、小麦、黄米,佐以茴香、花椒等调料,都炒了,在石磨上磨细了,储存起来,供出门人当干粮,农忙季节,也可以当随口加餐的食物。炒面耐储存,一年半载只要不受潮,是不会发霉的,止饿,又耐饿,吃二两炒面都可以扛一天饿的。

那妃一时感慨万端,重新上路后,也许是炒面起了作用,或者是路上的气氛活跃了,她竟然不觉得累,身上原来最热的地方也不怎么热了。曲队长给她教了一个方法,让她走路时,一手搭在无论哪头骡子的背上,就会轻松些。她心里不大相信,又不好驳曲队长的面子,便勉强伸出一只手,巧巧地搭住骡子,走了一会儿,她真的觉出好来了,好像拄了一根拐杖,或是有人搀扶着,她的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轻飘飘的,一股股凉风从她抬起的那边腋下簌簌地透进,一股风便可在她的怀抱里周游一个来回,有那么一缕缕儿风梢子,仿佛有着很强的渗透能力,硬是挤过她防范最严密的领地,像一个个浪子,咸淡着脸,惺忪着眼,招摇着手,舞蹈着脚,坏兮兮的,轻薄地,又恰到好处地把手探进某个拒绝侵犯又渴望被侵犯的地方,让人说不出的恼恨,又说不出的喜悦。乡野的风原来是这么的有趣啊,那妃不禁心里感叹连连。从南国水乡,随着逃难的人群,一路向西,天是越走越高了,山色是越走越淡了,水色是越走越浑浊了,而从西安离开家人出走,一路又是往北,地势越来越高了,天色越走越湛蓝了,树木越走越稀了,原野越走越像旷野了,而天地人生,一目都是无尽的苍凉。她的心在那时是紧绷着的,她是怀揣着一腔救国的梦想的,可那毕竟还是梦想,等待她的未来到底是什么,她并无把握。她不想给个人谋取什么,如果仅仅为个人着想,无论在大后方,还是在沦陷区,她都可以延续自己相当甜蜜的人生,可是,那样活着有意义吗?人与这个世界是有关联的,人的出世,就等于与世界有关联了,人死了,与世界的关联也宣告结束,那么,人只要活着,与世界的关联就没有断绝。她是在初秋时分离开南国的,一个秋天,她一直辗转奔波在西去的路上,转而北上北地时分,已是初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