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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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6)

初冬的北地,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树叶也被秋风刮走了,土坡上的蒿草也已凋零,远远望去,天是蓝得近于虚假的蓝,而山川原野却是一层厚厚的铅灰色。走近了看,却不是这样的,黄土是刚经过了秋雨滋润和丰收激励过的那种昂扬和肥沃,树木的叶儿落了,枝干仍在寒风中挺拔着,宛如刚迈进中年门槛的人,青春的气息仍在身心内外依稀仿佛,河里的流水,淘去了夏秋汛期的浑浊恣肆,算得上是清了,却算不得是清澈,远看是清水,近看却是淡淡的黄土色,晚上是悄悄结了一层薄冰的,早上太阳一射,又哗地散了,恰似一伙顽童,在搞什么违背大人教诲的恶作剧。旅途劳顿了半年,又孤独忧愤了半个月的那妃,身体的乍然苦累,倒驱除了心中积存的疲倦,她猛然惊觉,她居然爱上这个地方了。这让她兴奋,也让她惶恐。她是为了抗日救亡而远赴陌生异域的,她可不为了爱某一地某一人,她爱的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整个有关人类相处底线的道义准则,任何具体的狭隘的爱,都会使她的行动有了某种不可告人的功利目的。再一想,爱终究是一种高尚的情感,一个人有爱,便有了心灵的归属,有了行动的目标,多少人的毁家纾国难,不就是给自己率先竖起一根形式上的标杆吗?这一番内心的感喟,那妃很想说些什么,唱几句什么,或者仅仅是吼叫几声。然而,她听见骡子的哼哧哼哧声,听见工友的哼哧哼哧声,她觉得,这个队伍里,她是唯一的闲人,本应干活的脚和手是闲的,那么,嘴也应该闲下来。

那妃一手款款搭在骡子的脊梁上,出力的骡子皮毛上汗津津的,走动时,随着蹄脚的节律,肌肉颠儿颠儿的,皮毛颤儿颤儿的,手搭在那里,那种节律从手心传导过来,沿胳膊爬上身体,灌注于心扉,在反复的颠颤下,她的身体也不由得活泛了,心扉也一开一合的,钻进了风儿,不留神,还会钻进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来。究竟是谁,她不能确知,能确知的钻进来的一定是一个男人,是被硝烟熏黑了的那种面孔,是在熊熊烈火中往来奔突的那种身影,是一声呐喊惊天动地的那种豪情,这样的男儿,她只在书中见过,在电影中见过,在报纸的战场快讯中见过,在她原来生活的环境中,她见过一些慷慨悲歌的男儿,但她的心中实在是没有把握,把他们放在真正的血与火中,他们是否经得起血的沐浴火的炙烤?那可真是说不定呢,壮士做贼,节妇为娼的事儿多了去了。

当夜,那妃随驮队赶到了子午县,由于她的拖累,驮队比平时晚了两个小时,当下已交过夜了,县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驮队的十个人和十头骡子,是因为看得熟悉了,早知道这就是白天见到的那十个人和十头骡子,在暗夜里,根据人和骡子发出来的气息,知道她仍然在这个群体中,那些绰绰魅影就是这个群体的成员,要不然,她会被吓死的。驮队来到县抗战物资转运站,交割了货物。这一会儿没人理她,她暗笑,人挑的,和骡子驮的货物,已经有人接货了,我这个跟人和骡子来的货,谁来接呢。身上释了重负,人快活,骡子快活,曲队长漫无目标地吼一声:噢,日了他妈了啊!那妃不明白曲队长在骂谁,说出的话是在骂人,可听他的口气却不像在骂人,声调充满了欢欣、惬意,还有对当下生活的赞美。后来,她才懂得了,子午县的人,在表达失望、悔恨、愤怒等等不快情绪,和表示欢乐、得意、无所畏惧等等精神状态时,用的居然是同一句话:日他个妈哟!区别在于说这话时的场景,声调,还有面部表情。当那妃明白了许多这种同样一句话而表达的意思完全相反的当地语言后,她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单凭这一点,单凭我中华乡土语言的博大精深,谁想亡我国灭我族,做他娘的精沟子梦去吧!那妃自己都没想到,来到子午仅仅几个月时间,她说话、穿衣、吃饭和做事方式,都差不多子午本土化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个被她当做苦力头儿的曲队长,居然是一个老红军,大名叫做曲有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