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一九五〇年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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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地委书记的绝版爱情(7)

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驮队在卸货时,那妃回环四顾什么也看不见的天空和大地,心里生出了莫名的惆怅。她知道,她脚下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土地,她头顶的天空是一个叫子午县的天空,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她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像一件货物从一个叫泥阳的仓库搬到了一个叫子午的货场,她还不如货物,货物是驮在牲口背上,挑在人的肩膀上的,出货的人是收了货款的,接货的人也是付了款的,包括运货的人都是取了运输费的,而我这个货算什么呢,货主是谁,不知道,卖方是谁,不知道,买方是谁,不知道,运货人是谁,不知道,我是自己走上来的,从一个货场,到另一个货场,身在货场,是不是货物,货物合格与否,都没有人来验收。

曲队长这样莫名其妙骂了一句,又号了一嗓子:

“睡觉去了--”

十个人牵着十头骡子,人兴致勃勃,骡子兴致勃勃,踢踢踏踏从货场往外走。那妃急了,赶上一步,不管不顾地拽住曲队长的衣袖说:

“曲队长,你们走了,我怎么办嘛!”

“你咋办?哟,这个事情嘛,我还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只是把你带到子午县,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啊。”

“深更半夜的,我又人生地不熟的?”那妃已带了哭腔。

“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我们明儿一大早还要运货呢,人要歇,牲口也要歇的,路上你都看见了,那可不是甩着手走路的差事。”看不见曲队长的脸色,却能觉出他的为难。

“那么,你们要到哪过夜啊?”那妃确实急了,此时,只要不把她一个人撂在这坟墓一样阴森黑暗的地方,怎么都行的。

“我们当然在车马店了啊,下苦人,还能住到皇宫里跟皇后公主什么的卷一个被窝?”曲队长说着,自己先笑了,大伙都笑了,骡子也嘿嘿啾啾的,黑暗中,到处都飘荡着****的气息。

“把我的行李背上,我跟你们去!”那妃决然道,后来,她反复回忆那一夜的情景,她当时,绝对是以不容置辩的命令口气给曲队长说话的。

“给你背行李倒没啥,背你都没啥。我可要给你说清楚了,车马店都是大通铺,一盘炕上挤几十个人哩,不会有单人住的屋子的。”曲队长说的话有点暧昧,口风却是庄重的。

“我知道的。不就是男女一炕滚,一个被窝钻嘛,多大的事情!”那妃满不在乎地说。

“噢,我日他的妈妈哟!”曲队长撂一嗓子,工友们都撂一嗓子,狂野的吼声让宛如死了的县城,又诈尸般地活了。曲队长一手拎起那妃的行李,往肩膀上随手一撂,一手牵着骡子,放开嗓门吼起来:

小妹妹河边洗衣裳,

双腿腿跪在了石板上,

小亲个蛋!

众人接口吼道:

小亲亲,

那个小爱爱,

把你的脸儿扭过来,

小亲个蛋!

曲队长鼓足一口气,挺胸腆肚,有些歇斯底里低吼道:

你说扭过来就扭过来,

好脸脸儿要对那好小伙儿,

众人在曲队长接唱时,都在暗暗运气,此时,刚把胸部挺高了,把肚皮腆圆了,同声发出一串狼嚎似的喊:

小亲个蛋!

那妃被这壮阔的、粗野的、要死要活的呐喊感染了,她突然觉得,和这些强壮到了野蛮地步,豪放到了粗野地步,粗鄙到了下流地步的人在一起,原来肉体竟是如此地亢奋精神放松。也许,这就是文人学士们常说的国魂民魂吧。可悲的是,这些文人学士嘴上在这样说着,却不愿跟这些有魂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在和他们保持着足够的距离时,愿意把所有的赞美都给了他们,他们却不愿走近他们,更不愿与他们打成一片,在他们的眼里,他们就是牲口,就是没有生命的机器,就是专供他们任意驱使的工具。跋涉的疲累在这一刻像汹涌而逝的洪水,留下的只是喧嚣过后空寂的轻松。她也生了吼几嗓子的冲动,在此时此刻,正是无所顾忌地吼叫的时刻,像野兽那样吼叫,像地痞流氓那样放纵,像仁人志士那样顶天立地。那妃从小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天地中,后来,又在公子小姐群中厮混多年,但她却是一个自命不凡守身如玉的女子,因为自命不凡而守身如玉,她经受住了无数的诱惑、勾引,甚至带有强迫意味的追逐,但她从来没有让自己沦陷过。此时,她竟然生出了把自己交给任何人的冲动,不是谁要求,或请求她交出自己,而是自己想交出自己,她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一分子,交出自己,世界容纳了她,她也就接纳了这个世界。但是,交给谁呢,以什么样的方式交出自己呢,她为此而在心里踌躇着。稍作思量,她顿然心中有悟:路在脚下,天在头顶,人如货物,从哪个货场出货,在哪个货场接货,货主早有安排。那么,货主是谁呢,谁又是我的货主呢。她没有注意到,驮队中是少了一个人的,刚到货场时,一个人撂下货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