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说完,居然还把自己的巴掌拍得啪啪响。那些脚户没有鼓掌欢迎别人的习惯,只知道傻了眼珠子看那妃,那个手提马灯的人,猛可间,又想不出该把马灯搁在地上拍手呢,还是把马灯举得离那妃更近一些。好在,欢迎仪式很快结束了。那人说:
“哦,那妃同志,我忘了自我介绍,我是祁如山,子午县县委书记。”
“哦,祁书记,久仰,久仰!”那妃伸出手来,两双手像各自从不同的险恶战场归来的战友一样,紧握在一起。
“这手真绵啊!”祁如山心里不由得惊叹道。人说谁谁的手绵若无骨,真是没见过什么好手。一个女人生了这样一双手,无论哪个男人让这双手摸揣一把,哪怕被人关在冰窖里,心里都是暖突突的。“真是一双好手啊!”祁如山又暗暗地感叹了一声。祁如山只知道自己被那妃的手震撼了,他还不知道,那妃也被他的手震撼了,他被那妃的手震撼出了一团收煞不住的性欲,而那妃却被他的手,震撼得几乎肝胆俱裂。这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人的手怎么会是这个滋味呢,她仿佛捉住了一只刺猬,或者说,她的手被刺猬夹住了,凌厉的刺一根根穿透她的手心手背,又一根根直刺她的心窝。她感到无比的疼痛,想把手抽出来,却又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活,如同大冬天手里捧了一根冰棒,冰得跳着脚,嘴里却还在使劲地吮吸着,她感到那一根根直刺心扉的刺儿,给她那一直被混沌和淤泥堵塞的心窍开了无数通气孔,她一下子觉得那里原来是一派清风明月的啊。
“走,跟我走,那妃。”祁如山像一个气血两亏的病汉,幽幽地说。
“走吧,我……跟你走。”那妃没留神,气昂昂了九十里山路,忽然间像是虚脱了,天上一颗星星都没有,她却看见满天的星星是受惊的羊群,缭乱得天地都是一派缭乱。她把千里赴戎机的初衷彻底忘了,此时的她,成了给守边夫君送寒衣的孟姜女,或是专程来前线慰劳杀敌报国夫君的大义痴情媳妇,而祁如山也不是来迎接一个投奔边区的立志革命的女青年的,好似来迎接风尘仆仆看望自己的媳妇的。本来他随便指派一个干部,暂时安顿那妃住下来,他有空了去看看,给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岗位就罢了,可鬼使神差地,办公室接到办事处电话,告诉他今天要来一个女干部后,他却莫名其妙地,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惆怅,整天坐卧不宁的,天已经大黑了,他知道那妃要跟着驮队一块来,按往常,熄灯睡觉时分,驮队才可到达的,他知道办公室的同志有的急着回家,有的惦念着别的好玩的事情,便说,我知道你们急得只往裤裆外面蹦哩,该干啥干啥去!听了这话,不管领导是不是正话反说,反正都当正面意思理解,一哄散了。祁如山躺在床头上,手里拿了一本《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眼睛在这本油印小册子的字行里瞄着,耳朵却支棱着,捕捉着街上的丝毫动静。我们现在是从事战争,我们的战争是革命战争,那妃,怎么叫这么一个日鬼名字呢,我们不但要研究一般战争的规律,还要研究特殊的革命战争的规律,咋还不来呢,都这么晚了,敢不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吧,嘿嘿,能出个的问题,这是解放区中心地带,又有曲有福同志照应,日本鬼子离这儿很远,敌特轻易也不敢这么深入,大家明白,不论做什么事,不懂得那件事的情形,它的性质,它和它以外的事情的关联,就不知道那件事的规律,就不知道如何去做,就不能做好那件事,这挨婆娘,总不能在大路上就挨谁的吧。小邢,小邢,祁如山实在把心放不到书本上,就喊警卫员小邢。小邢应声就到,一手抵在门扉上,轻声问:首长,叫我啥事?祁如山说,你去县运输队看看,看那个叫什么妃的婆娘来了吗,她要是来了,你给她说,挨也得趁别人的正硬的时候。小邢说,我才看过的,没来,再说了,街上连个蚊子哼哼的响动都没有的,要不这样,首长你先休息,我等着接人。祁如山准备就这样办的,心却是悬着的,便说,人家是带了贵重礼物投奔边区的,上级又把这么贵重的人分配给咱们了,咱们一定要搞些礼节。你把耳朵给我弄亮晶了,一有响动,赶紧给我说,我要亲自去迎接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