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殷曲没有回乾清宫。
我躺在床上,撑大了眼睛,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抬手拭去,还是涌出来,一遍一遍重复着,湿了衣衫,失了心……
忽然,听见窗户一阵轻微的响动。转过头,见一个黑衣人蒙面翻身入内,瞬间行至我的床前。我吃惊不小,欲要叫出声。
却听他道:“公主要我来带你出宫。”
是忻茗派来的,没想到竟这么快……
点了点头,男子背过身去。心下一暖,忙起身穿好了衣衫。
悄悄推门出去,外头的太监宫女都不见了,连着夜里巡逻的侍卫都绕到而行。我知道,这些都是忻茗的安排。
男子揽上我的腰,足下一点,跃上屋顶。飞身从这个宫殿跃向另一个宫殿。深冬的夜里,寒冷无比,激起的风扑在脸上,刺骨的痛。
下面,能瞧见星星点点的光亮,若万家灯火般,燎原而视。整个皇宫仿佛披上了一件灿烂华丽的衣衫,宛若一名美丽的女子,飞舞着,旋转着。
忽然,瞧见一群人走来,中间一人身着明黄色的龙袍。
是殷曲!
这个方向……他是要回乾清宫么?
心下悍然,感觉身边的男子也有些动容,猛然一个回转。我身子一晃,慌忙伸手去抓他的衣襟。
却有一样东西,自我袖中掉出,坠往下面。
我的竹蜻蜓!
男子一惊,一手揽着我,空出一手去接。指尖一擦而过,他的脚重重地落在瓦片上,只听得清脆的响声,瓦片碎了一小半,“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什么声音?”殷曲出声问道。
他身边的侍卫立马警觉起来,将他护住,有一人上前查探。男子不敢再动,抱着我悄然俯下身。
我只觉得心跳得厉害,仿佛要撞出来一般,连着呼吸都变得局促起来。
侍卫行至殿前,瞧见落在地上的小半块瓦片,它边上的竹蜻蜓沐浴着寒夜里的微弱光芒,似乎翩翩然地舞动着翅膀。侍卫的目光一紧,正欲抬头往上面看来。
却听见女人一声“哎呀”,他忙寻声看过去,眼中讶然,忙低头道:“参见公主!”
忻茗?
我差点就惊讶地叫出声来,却被男子伸手捂住了嘴。他带着愤怒的眼神瞪着我,大概他是以为我改变了主意,不想出宫了吧。
忻茗见到殷曲,装作很惊讶的样子:“原来皇兄也在这里啊!我掉了东西,正在找呢。”她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那竹蜻蜓,收入袖中,举步朝殷曲走去,“皇兄今日不是该在柳御女那里么,怎的又回来了?”
殷曲张了张口,却是没有说话。
忻茗又道:“正巧了,忻儿要去慈宁宫呢,也好与皇兄同走一段路。”
殷曲轻“唔”了一声,转身朝前走去。
忻茗忽然回头,看向我们,露出意味深长地一笑,顷刻又湮没在夜色里。她向我身边的男子使个了眼色,男子会意,悄悄点头。
待一行人走远来,男子抱着我起身,提起一口气,飞身而起。
……
宫外,早有马车在外头等候。
男子将我丢上车,不曾讲过一句话,转身,又是施展了轻功离去。
我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得车夫一声“驾——”,马车狂奔起来。
掀起车帘,忍不住回眸,宫门在车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眼中的晶莹泛泛而出,灼热的,却在滑落的瞬间,变得冰冷。
洛子商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落在了宫里。
还有殷曲,对不起了……
黯然地放下车帘,回神,才发现车内放着一个包袱。伸手拿过来,打开,里面准备了干粮,还有一些银两。
怔怔地有些出神,忻茗她那般恨我,肯如此对我,已经让我感激不尽了。
马车不知道跑了多久,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缓缓停下。
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姑娘,下车吧。”
我有些吃惊,撩起车帘,探出头去。天未全亮,带着灰蒙蒙的色彩。车外,寒气逼人,令我忍不住打着颤。
环顾四周,荒无人烟,未见着城镇,抑或是村庄。
“快点下车吧。”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着,过来拉扯我的衣服。我茫然地被他拖下了车,他跳上去,转头欲走。
我忙道:“等等,你不再载我一程么?”把我放在这里,让我何去何从啊?
车夫轻哼一声,道:“我要回去了,难不成再把你载回去?呼——”他呵着气,“冷死了,我得赶紧回去。驾——”
马鞭一甩,绝尘而去。
我张着嘴,还是没有叫他。转身,看着面前蜿蜒绵长的路,叹息一声。才想起,包袱还落在马车上呢。现在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朝前面看了一眼,看来我只有徒步走去了。希望有人的地方,不会太远。
天真的是很冷,边走着,边呵着气,可还是没有暖意。一直到大亮,放眼望去,仍然看不见有人的痕迹。
我只是一直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从天亮又走到天黑,人已是又累又饿,勉强走着,眼前的景象隐隐地开始晃动起来。
感觉脚下一低,人已经朝前栽去。
……
“妁儿。”恍惚中,听见洛子商叫我的声音。他朝我温柔地笑,忽而又满脸的落寂,“对不起,我一直都那么自私。想把你留在身边,一直说着会保护你,却每每要给你伤害。我现在把你交给皇上了,他是真的爱你……”
“子商!”
惊叫着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木床上,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简陋不堪。
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刚推开门,便见一位老婆婆手里端着药,欲要进来。见了我,露出慈祥的笑容,扶住我道:“姑娘可算醒了。”
“婆婆,我这是……”
“哎呀,你昏倒在路边了,是我老头子发现的,便把你带了回来。”老婆婆满眼心疼,“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端端地会昏倒在路上呢?”
我记起来了,走了一天,累得昏倒了。
老婆婆要我坐下,将药递给我道:“快些把药喝了吧,幸好肚子里的孩子没事。”
“孩子?”我本能地抚上小腹,我……真的有了孩子么?
泪水忽然盈满了眼眶,为何我走了,又要带着撇不掉的牵挂啊!
“姑娘怎么哭了?”老婆婆伸手替我擦着眼泪,心疼道,“是不是被哪个畜生欺负了?不哭啊,快些把药喝了,身子要紧啊!”
我茫然地摇着头,别人怎么能感受我此刻的苦楚呢?
……
休息了多日,尽管他们劝说我留下,可是我还是悄悄地离开了。说不出来的感觉,这里不是我的家。
然而我的家在哪里呢?
或者说,哪里才是我的家?
流着泪,仿佛就要撑不下去。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觉得腹中的孩子微微地动了下,手落在小腹上。还没有显怀,孩子根本还不会动。
一种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为了孩子,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用身上所有的首饰换了一些银子,雇了一辆马车。
“姑娘,去哪里?”车夫问着我。
我愣住了,居然还没想好要去哪里。
张口,却道:“商丘黎庄。”
坐在车内,我有了孩子,不知为何忽然想起那阿三来。当年他抱养了杏吟,却是真当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看待的。可到头来,还是只有孤苦伶仃的一人。
江生……该是我爹吧。
我不知道他为何没有将孩子送回黎庄,若他当真是留着杏吟以备日后出事之时换下我的话,那么他,根本不配作为一个医者!
马车行得不快,走走停停的,一直到了第四日,才到黎庄。我走下车,黎庄还是如以前那样的破败。我绕过村庄,径直走向阿三住的木屋。
“叩叩——”
敲着门,隔了一会儿,听见他的声音:“谁呀?”
然后,门开了。他睁着无神的双眼,直直地瞧着前方。岁月的留痕,嵌合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显得那般沧桑不堪。
鼻子一酸,欲落下泪来,却是拼命隐忍着。哽咽地开口唤他:“爹。”阿三,就让我替杏吟为你尽孝道吧。也当,为江生赎罪了。
他先是一愣,晶莹的泪自干涸的眼中流出,颤抖着双手想要拉我,我急忙握住了他的手。他挂着泪,点头笑着:“哎哎,爹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手抹着泪,将我拉进屋子。
“江太医真是好人啊!真的把你救回来了!”他紧紧地拉着我,仿佛一松我又会不见一般,絮絮叨叨地说着,“娃啊,这些年你可好啊?为何隔了这么久才回家来?”
回……家……
“呜——”捂着嘴,不让自己大声哭出来,拼命地深呼吸,才开口,“爹,我有名字了,叫妁儿。江太医的大恩大德我无以回报,便在江府做了几年丫头,所以到了现今才回来。爹不会怪我吧?”
“哦。”他点着头,“妁儿做的对,我们虽是穷人家,但是恩情一定要还的!如此也好,那你今后还走么?”
“不走了,不走了。”我拼命摇着头,天下之大,我总算有一个家了,我还会往哪里去呢?
听闻我如此说,阿三的眉头才有些舒展。他似乎又想起什么事情,忽然紧张地道:“爹有件事……”他开了口,又犹豫起来。
“什么事?”我问着。
他却缄默了,仿佛是挣扎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前段时间,有人来找,说是你的亲哥哥……”话说了一半,他又说不下去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去认亲,然后不再回来了。
心痛着,心暖了。
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安慰道:“他,他来京城找到我了。可是我不回去,我回黎庄来与爹在一起,可好?”
“好,好!”阿三老泪纵横,拼命地点着头,啜泣着,“爹老了,这一辈子,没想到你还能回来。上天真是待我不薄啊!”
我说不出话来,兜兜转转了十八年,未曾想我竟然会在黎庄这个小地方生活下去。陪伴一个无亲无故的老人,他叫我“娃儿”,我叫他“爹”……
……
…………
八个月后,我生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儿,我与殷曲的儿子。
他曾经说过,想要一个孩子,我与他的孩子。现在,孩子都出生了,他却不知道……那****骗太后说我有了身孕,不过是想暂且保我一命,可是他想不到,我是真的有了他的孩子。
阿三从未问过关于孩子的一切,他说对他来讲,不管怎么样,孩子就是他的孙子。他会一直疼着,宝贝着。
我没有给孩子取名字,总是很纠结,不知道该用什么好?总不能姓殷吧?姓江,我也不想。阿三说他从小就是孤儿,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所以干脆就连名字也不取了。一直喊他“宝宝”。
好在黎庄的人已经不多,不然我未婚先孕,唾沫星子也会把我给淹死吧?
三个人,日子过得清淡,却很知足。
听说宫里的筝妃昔日谋害了一位嫔妃,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而那位枉死的嫔妃,被追谥为二品夫人,重新葬入皇陵。
心下感到安慰,沈蔷蔷的事情,总算了结了。
不久,公主下嫁吏部侍郎。据说那侍郎才貌双全,年轻有为,与公主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殷曲下令,普天同庆。
手微微握紧,忻茗终于嫁人了。心里头,不知道是该为她高兴,还是为她难过。摆脱了政治婚姻,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摇摇头,也许,相处得久了,淡淡的情愫,会越来越浓。
殷漓还是放弃了王爷之尊,选择了到处云游。
对于他,我总是觉得愧疚。若是知道后来的这么多纠结,那日云寺一行,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啊!不然,他碰见的,当是真的洛朵夕吧?
苦笑地摇头,是不是又怎么样呢?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
……
日子又是淡如水地过着,没有波澜,没有担忧。
一晃,又是五年。
云国终于立了皇储,不是杏吟,是那小王爷息洲歌。
牵着宝宝的手,走在集市上,耳边是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声声不断。宝宝好奇地东张西望着,指手画脚着问着我这个,问着我那个。
捏着他的小手,我柔和地笑着。
宝宝五岁了,很懂事,很听话。没有人教过他,他也一次都没有问过我他爹的事情。他瞠圆了水亮的眼睛,看着前面的杂耍,“咯咯”地笑着。
这时,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小女孩走过,女孩手中的风车掉落在地上。宝宝眼疾手快地捡起来,递给她:“喏,你的东西。”
小女孩灿烂地笑着,接过风车,甜甜地道:“谢谢小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她眼睛一眯,可爱地吐着舌头。
宝宝抬起头,一脸严肃地道:“娘,宝宝好看吗?”
我怜爱地摸着他的头,点头:“好看,宝宝最好看了。”他像极了殷曲,深色如琉璃的眼眸,玉雕的庞,点绛唇。
眼中似泛起了晶莹,宝宝拉拉我的手,抬头道:“娘,怎么了,为什么你的眼睛红红的?”
吸着鼻子,笑道:“没什么,娘的眼睛里闪进了沙子。”
“闪进了沙子?”宝宝闪着打眼睛,踮起脚尖,“娘,宝宝给吹吹。”
喉头有些难过,脸上依旧染笑:“娘眼睛眨几下就没事了,我们快些回去吧,不然爷爷要等急了。”
“恩!”宝宝乖巧地点头。
与宝宝一起回去,经过茶楼之时,听见有人在讲:
“你看见没有,方才啊,好大一队人马去了黎庄呢!”
“你是不是看错了,黎庄不是都快没人了么?”
“怎么会,那样浩浩荡荡的人马啊,哪里会看错!是商人打扮,不过我看似乎不像是我们邺邾人士。”
……
不像邺邾人士?
心底一震,难道是……杏吟!
是杏吟回来了?
一定是的,一定是她回来了!
激动起来,拉着宝宝的手小跑起来,恨不得马上长了翅膀飞回去!
宝宝到底还小,跑了一段路便跑不动了,小脸上全是汗,气喘得厉害。我心下不忍,背起他,往前跑。
“娘,宝宝自己跑。”宝宝懂事地伏在我背上说着。
心头暖暖的:“没关系,娘背得动宝宝。”
才说着,边上突然冲出一人,侧面狠狠地撞了过来。我收势不住,往一旁摔去,背上的宝宝滚至路中。
“啊!”不知谁在边上大声尖叫起来。
“娘!”宝宝哭着叫我。
我回头,见一辆马车正飞速驶过来,眼看就要从宝宝瘦小的身子上碾过。我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宝宝!”惊叫着扑过去。
“危险!”被人死死地拉住了。
“放开我,我的孩子啊!”我的宝宝在那里,我怎么能不过去?我什么都没有了,若是宝宝有个意外,我该怎么办啊!
“吁——”车夫用力欲将马车勒停,马儿长嘶着,前脚腾空而起,眼看着就要踏下来。
“宝宝!”我惊叫着,几欲昏死过去。
忽然,从马车内窜出一人。他的动作实在太快,谁也没有看清,只知道他闪身至前,一手抄起宝宝,几个回旋,又轻盈落地。
宝宝是真的被吓到了,张着嘴,伏在他人怀里,一动不动。我一下子瘫软了下去,根本无力爬起来。
马儿受了惊,车夫费力地勒着马缰都无济于事。马车剧烈地晃动着,男子没有多想,直接带着宝宝飞身过去,一手抱着宝宝,一手扯过车夫手中的马缰,死死拉住。
终于,将马儿控制住了。
他舒了一口气,似乎忘记了手中还抱着别人的孩子。单只是急着转过头:“属下该死,让主上受惊了。”
车内之人只是轻轻应了声,并没有说话。
宝宝在那男子怀里动了动,他才想起来。低头看宝宝的时候,他的眸子忽然撑大,喃喃地道:“主上,这个孩子长得……与您一模一样啊!”
我大惊,直直地瞧着那男子。
车帘被掀起一角,男子白皙修长的手探出来,声音浑厚带着磁性:“哦?抱进来让我瞧瞧。”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宝宝突然怯生生地缩回小手,目光看向我,大声道:“娘,宝宝害怕!”
瞧见那漂亮的手一颤,车帘,被“哗”地高高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