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玄乌黑的奥迪上,我又抢先开口:“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可以啊,也出落得有车有房了。”程玄竟还叹气:“勉为其难的中产阶级。”我又睡着了,又没理会程玄的任何一个问句。到了我家门口,我伸着懒腰问他:“要不要上来坐坐?”程玄下车,为我开了车门:“不了,我还有工作呢,等下次吧。帮我跟叔叔阿姨问好。”他所说的“工作”想必多如牛毛,因为他已有了一家与人合创的软件公司了,而且,正做得有声有色。至于他所说的“叔叔阿姨”,自然是指我爸妈。
我回到家,把肖言的枕头、被子从箱子里抱出来,抱到床上。我搂着它们,以为我一定能在恍惚中感受到肖言,感受到他在我身边,搂着我,幸福得如糖如蜜。不过,事与愿违。我搂着它们,却觉得自己的口鼻像是被人死死地捂着。我不知道肖言现在在做什么,在想什么,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开始工作了,有没有找个人一见钟情,我通通不知道。我心慌意乱,像蒙着眼睛走钢索一般。
上海那边的公司给我打来电话,负责人事的丽莉小姐用娇嫩的江浙口音问我:“我们希望您下周一就过来,可以吗?”我的普通话标准得很:“没问题。”一切都没问题,我顺利地毕业回国,和爸妈团聚了一番,我烫了大波浪,重逢了我那像亲哥哥一般的程玄,而上海那边的公司也依旧对我兴趣盎然,这一切,都没问题。我唯一没有把握的,就是他区区肖言而已。
我咬着下嘴唇给肖言发了封邮件,用最朴素的格式,最朴素的字体,和最朴素的语言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发了邮件的那一刹那,我的嘴唇被牙齿活生生地咬到麻木。我恨铁不成钢地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为自己沉不住这口气而感到懊悔。我走到镜子前,看着一头大波浪的卷发,自言自语:你不是小丫头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点啊?语罢,我搔首弄姿了一番,幼稚极了。
我买了周日飞上海的机票,仅一张。我始终拒绝我妈与我同行,因为那里并没有她朝思暮想的女婿。
距离我给肖言发邮件已经三日了,他始终默不作声。
直到周六中午,在我和程玄吃午餐时,在我准备告诉他我又要飞离北京,飞去上海时,肖言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第一句话就说得我流泪满面,而其实那句话仅仅两个字。他说:“小熊。”我一听,哇地一下就哭了。我想:我终究还是个不成熟小丫头吧。程玄坐在我对面,看得呆若木鸡。
肖言沉默着,任我哭完了这嗓子。之后,我们又共同沉默了一会儿,再又同时开了口。我说的是:我明天去上海。而肖言说的则是:我该死。
面对肖言的“该死”,我只是稍稍一愣,因为肖言迅速地继续了我的话题。他问:“哦?明天来上海?”我答得老老实实:“嗯,我要去上海工作了。”肖言绵长地“哦”了一声,继续说道:“那明天,我们在上海见个面吧。”我像是踩着一根弹簧,“嗖”地从地上蹿到了空中。几分钟前,肖言还杳无音信,而几分钟后,我得知了24小时内,我就能和他面对面了。挂了电话,我乐不可支,脸颊上挂着的泪珠直接落入酒窝中。
程玄瞪着眼睛问我:“你要去上海工作了?”我拿着筷子开始夹菜:“嗯,我正准备告诉你。”程玄又把眼睛眯上了。他眯着眼睛瞥了一下我的手机,问:“为了那个人?”我点点头,承认了。我总是轻而易举地对肖言实话实说,就像此时此刻,我轻而易举地承认,我几乎是完全为了一个男人,而决定了上海这个方向。
谁都需要倾诉,谁都需要有一个人来倾听自己的实话。而程玄,就是我的那个人。
程玄好奇:“他是什么人?”我想了想,轻描淡写地满足了程玄的好奇心:“留学时的同校同学,我喜欢他。”我吃菜吃得酣畅,因为在我自己动筷子的同时,程玄的筷子也总是夹着菜向我这个方向动。突然,程玄问了我一句:“温妮,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怎么什么事我都要到最后关头才知道啊?”我反驳他:“你是最后,也是最先,因为,往往只有你知道的是真相。”程玄听了我这话,给我夹了好大一筷子菜,把我的碗堆成了高高的山。
如此看来,不是只有在爱情中才会争风吃醋,在友情中,也会。
周日,程玄送我去机场。车上除了我,还有我爸妈。我爸从后面拍了拍程玄的肩:“多亏你啊,不然我们这闺女又该说省省那机场大巴的车票钱,不让我们送了。”我妈像是夸我:“我们这闺女,最会省钱了。”
与送行的三人拥抱后,我飞走了。
在蓝天白云间,我感慨:我为肖言这般那般,值得吗?我感慨时,空姐正好送来饮料,后来,等空姐再来收走饮料杯子时,我就感慨出了一目了然的结果:值得。我想拥有肖言,我从未像想拥有肖言这般想拥有过任何东西。我想要我的世界和肖言的世界变成一个世界,相亲相爱。
飞机仅仅花了两个小时,就把我自北京送到了上海,送到了肖言面前。见到肖言之前,我斟酌过,我究竟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不过见到肖言之后,那些通通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我看着肖言那张我熟悉的脸,那身我熟悉的穿戴,熟悉而又朝思暮想,我就饿虎扑食一样扑了上去。我狠狠地抱了抱肖言,抱得他一边笑,一边“哎哟、哎哟”地哼叫。
我的行李到了肖言的手上,我的手挽上了他,我们笑吟吟地走出了机场。肖言的目光胶着在我的脸上:“又变好看了啊。”我竟脸红了:“怎么会?我们才半个月没见,根本来不及变好看啊。”是啊,我和肖言才仅仅半个月没见而已,而我,却已经觉得像有三五个“三秋”之久了。
肖言是从他所在的城市开车来上海的,那白亮亮的本田,新得似刚刚出厂。我坐在他身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纵然,我心中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问号。
这时,公司的丽莉小姐打来电话。她问我到了没,我说我已出了机场。她说:“老板的房子里有几间空房间,可以给新来的员工暂住。”我客气地婉拒:“我订了酒店了,就不打扰老板了。”丽莉小姐却道:“不必客气。现在那里也有其他员工在暂住,你们正好也可以互相认识认识。”我用余光瞟了瞟肖言,他目不斜视。我应允了丽莉,她告诉了我地址。
挂了电话,我把地址告诉肖言,并说:“今晚我住那里。”肖言皱了皱眉:“什么地方?”“老板家。”“老板家?你为什么住老板家?”我摸了摸脸:“因为我好看啊。”听我这么说,肖言小声骂了一句:“妈的。”
老板姓魏。老板的房子,被我叫做魏宅。
肖言送我到魏宅时,老板不在家。在家的是一个身高近两米的金发碧眼的英国人,唇齿间是一口典型的伦敦腔。他叫约翰。约翰就是丽莉小姐口中的“其他员工”,只不过,员工和员工之间也有着天壤之别。比如,约翰的名片上印着“副总裁”,而我,还不晓得自己配不配印个名片。后来我得知,这个竹竿副总裁其实并不久驻上海,所以才乐于屈就在他人的屋檐下。
其实说“屈就”,太不实事求是了。其实,魏宅在这寸土寸金的上海,堪称豪宅。豪宅的第一要素,是大。魏宅的面积我不晓得,只是觉得走廊太多,房间太多,门太多。至于第二要素,就是佣人。我前前后后见过五六个佣人,有的烧饭烧菜,有的擦鞋熨衣服,还有的清扫凭我肉眼看不见的灰尘。
副总裁约翰引我和肖言入了魏老板事先安排给我的房间,又交给我一大串各处的钥匙后,就出门了。
我坐在偌大的双人床上,上下颠了两颠,对肖言说:“我们把这房子偷空了,然后逃去天涯海角吧。”肖言也坐下来:“你比较擅长偷心。”我的心颠了两颠:我,偷走了你的心吗?
我给老板打了电话,以表敬意和谢意。老板说:“我现在在香港,晚上就回上海了,一起吃晚饭吧。”我攥着电话,脑细胞一只比一只活跃,末了得出一个结论:这饭,我不得不吃。这应该,就是我的正式的面试了。
我心中扎扎实实地惆怅了。我和肖言相聚的时间太短,短得像是一炷香,我看着它一点点燃烧,落下灰烬。
我和肖言也出门了,留下空荡荡的豪宅。肖言问我:“想去哪里?”我答:“哪里都好。”
在肖言的车上,我打电话给爸妈:“女儿只身来了上海,怎么做爹娘的也不打个电话关心关心?”我爸却说:“因为你妈不相信你是只身。”
挂了电话,我和肖言才开始了正式的对话。他问我:“怎么决定来上海工作了?”我自然隐瞒了我的居心叵测,只道:“四处找,恰恰上海这份最令我满意。”我问他:“你呢?开始上班了吗?”他点点头:“一个星期了。”我和肖言有如两个久别的朋友,说着或真实或言不由衷的近况。我陡然觉得可悲,为着那自爱情退化成了不知是何情的情。我抖擞了一下精神,嬉笑道:“小公子,这才回国没几日,就有钱买车了?”肖言的笑却不是嬉笑:“家里的钱,不光彩。”我的精神又萎靡了。我始终隐隐地觉得,肖言的家庭,像一堵墙,他不会翻出来,而我,也翻不进去。不过事实上,我们对那堵墙只字未言过,一切,仅仅是我的直觉罢了。
肖言带我去了外滩。
那天,天很蓝,江水的气息也很旖旎,这一切让我忽略了拥挤的人潮,甚至忽略了那一只只让我防不胜防的,不把广告传单塞给我就誓不为手的手。
我和肖言站到栏杆处,江风拂在我的脸上,扬飞了我的头发。肖言突然对我说:“我能吻你一下吗?”我的心跳变得不规则了,也许我的脸也红了。我看向肖言,他的眉心因为灿烂的阳光而微微皱着,眼睛还是如初的深邃。不如初的,是他的怯懦,那般怯懦,像是左右为难,也像是举棋不定,不像在美国时的他,事事如有定论般果决。我终究还是看不懂他的。不知为何,这个早已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这个计划会在回国时与我分道扬镳的男人,为何会这般唯喏地向我索取一个吻。
我不懂,却允了他。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能。”而肖言给我的吻,仅仅落在了我的左颊上,柔情如水,而又坚定如山。我的心,仿佛粉碎了。
我们肩并肩面对着江水,肖言的手松松地环在我的腰上。我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像是不忍打扰这份平和。
最终,肖言叮咛我:“一个人在上海,要小心。小心身体,更要小心小人。”这是离别的说辞。离别的风吹湿了我的眼眶,我点点头:“你也小心。”
肖言走了。在他把我送回魏宅后,我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的车驶离我的视线,由大变小,渐渐不见。我大口地吸气,呼气。这样的离别,比起美国的那一场,该是小巫见大巫的。至少,我与他只相距160公里而已了,至少,他还献给我那般矛盾的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