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得平淡无奇,像看猴子看老虎一样看着一群一群露着半片胸脯的女人们。同样平淡无奇的丽莉小姐走过来,在沸腾的音乐声中对我嚷道:“你说,我们要不要把空调开大?”我也嚷:“没用的,她们现在都血脉喷张,你开大空调,反而冻坏了你我。”
丽莉为魏老板做事已经三年有余,勤勤恳恳,做多少事,收多少钱,不像那群蜂蝶,企图不劳而获。丽莉目前租住一套两室一厅,她爸妈一室,她自己一室。房子颇旧,地段也颇偏,但一家三口团结一心,知足常乐。
丁澜也来了,她穿了一条长裙,看上去,倒更妩媚过那群穿得颇短的女人们。
我认识的人寥寥无几,除了公司的同事,除了丁澜,再除了几个在上海有头有脸的人之外,我就只认识黎至元了。黎至元和魏老板一样,也是蜂蝶们攻击的花朵,所以,我对于他有闲暇偷偷跑到露台上来同我说话,而感到意外。
黎至元拿了玻璃瓶装的啤酒过来,对我说:“温妮,给。”我对于他记得我的名字,同样感到意外。我对着玻璃瓶“咕咚咕咚”喝着啤酒。尽管酒吧中那样喧嚣,但女歌手性感的歌声却仍那样刁钻地飘入了我的耳朵:你永远不懂我伤悲,像白天不懂夜的黑。我听得感同身受。
我对黎至元笑了笑:“谢谢你的酒,不过我想一个人。”黎至元耸耸肩,站到了露台的另一边。黎至元耸肩的动作像个小孩子,我也跟着耸了耸,想试试能不能耸掉不愉快。
露台不大,我对黎至元笑了笑:“你站那里,还不如站我旁边。”于是,他又站回了我旁边。他真的挺拔如树,让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句话:大树底下好乘凉。我兀自笑了笑。我直勾勾地看向他的眼睛,清澈,深却可见底。他的身上没有香水味,不像我那亲爱的魏老板,成天像是用香水洗澡一般。我吸了吸鼻子,只觉他清澈。
我又喝下一口酒:“我不太会说话,所以你觉得闷时,自己走掉就可以了。”而事实上,黎至元还来不及闷,就被一个裙子遮不全屁股的女人叫走了。走之前,他对我耳语:“我并不觉得闷,等一下我再来找你。”不过,我随后也离开了那个露台。因为我觉得若是我留在那里,就像是等他一般了。而他这种紧俏男人的话,是不可信的。不像肖言,说什么是什么,说不能在一起,就是不能在一起。而我,竟还和他做爱,竟还这般忘不了他。我一口气喝光了啤酒。
丁澜走来我面前,双耳上的钻石耳钉闪闪发光:“则渊下个月月初回国休假,我们准备结婚了。”我举了举空酒瓶:“恭喜。”丁澜是个聪明人,她能感觉到我对她态度的变化,于是她开诚布公:“你和我不一样,所以你无法体会我生存的方式。”说完,她走开了,留给我一个如初的落落大方的笑。
我虽不聪明,但也能体会一二。生存是艰难的,我们都有各自的方式。不同于我和丽莉,丁澜想要的是豪宅,是金银珠宝,她想要璀璨地生存在人之上。在则渊功成名就之前,丁澜想要的,只能由他人供给。我只祈祷,则渊能体会丁澜所谓的生存方式,或者,索性一辈子蒙在鼓里。
魏老板沉迷于给我们这些分析师上课,不定时,也不定量。
在我上的第一堂课中,魏老板才说了一句话,就被司机接走了。据他的秘书说,他是去和演艺圈中一个李姓大明星喝咖啡去了。于是,我勉强回味了一遍魏老板那唯一一句话,并装模作样地把它写在了本子上。他说:分析师分三档,最差的,是时对时错,中间一档,是永远错,而最好的,就是永远对。
我咬着笔杆,对着本子上这一句话问小沃前辈:“你现在是哪一档?”小沃前辈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但凡是人,都属于最差的那一档。”这时,魏老板的秘书送上一句:“老板除外,老板属于永远都对的那一档。”我点点头,心想这是多么忠诚的秘书。
小沃前辈的话,让我安于在最差的那一档中与群众们为伍。但是,如果好运来了,怎么挡都是挡不住的。我就觉得,别说天上掉的是大馅饼,就算它掉的是个小丸子,也能不偏不倚砸在我的头上。
就在我前前后后给魏老板递上三支股票的分析报告书,两支买入,一支卖空,而偏偏它们的走势又都顺应了我的分析预期后,魏老板就拿着个计算器,一边大笑着把它按得啪啪作响,一边就把我归为了永远都对的那一档。
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像我这种初生牛犊,其实就两个优点,一是勤勤恳恳,二是不怕退步,因为根本就没有退步的空间。何况,在我们这种抗拒长线,专注于短线交易的公司里,谁要是能百战百胜,谁就真不是人了。
对于魏老板给我的大肆褒奖,同事们其实也是见怪不怪的。丽莉小姐说过:“老板这方面做得很体贴,表扬时夸张得不得了,批评时却又很懂得收敛。”
魏老板请全公司吃饭,庆祝那大赚的几笔买卖。饭局中,我坐了上座。
巧得很,饭局上黎至元给魏老板打来电话。讲过正事后,魏老板对黎至元得意洋洋地说道:“你还记得温妮吗?她刚给我大赚了几笔啊,我们正庆功呢。”分明,黎至元说他要和我讲话,于是,魏老板把手机交给了我。
这次,黎至元的话简练得很。他说:“温妮,等你吃过饭,我们见个面吧。”我也并不啰嗦,说:“改天吧。”可黎至元对我的话充耳不闻,坚持道:“我去餐厅接你。”他挂了电话,我把手机还给魏老板。魏老板小声试探我:“如果黎至元让你去他的公司,你去不去?”我讪笑着摇了摇头。我用脚趾头想也想的出,我在黎至元眼中,是个女人而已,而并非什么见鬼的分析师,所以相较于去他的公司,他应该更希望带我去他的家。
吃过饭,黎至元并没有出现。我站在餐厅门口左顾右盼,竟还产生了一丝犹豫,拿着他的名片心想要不要给他打一通电话。不过下一秒,我就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了。我没道理给黎至元打电话,我这种荷花,没道理主动往淤泥里栽。但坐在出租车上,我不由自主地忿忿:黎至元这不是耍我吗?人不来,至少,电话也该来一个啊。
黎至元的电话没来,肖言的电话却意外地来了。他从两排牙齿间勉强挤出三个字:“我难受。”
我的心被揪紧了,非常迅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我明知故问:“你喝了酒?”肖言却睁眼说瞎话:“没有,我没有。”
末了,这通电话由我挂断。肖言什么都没说,我也什么都没说,除了一些再废话不过的话,诸如“你早点休息”。
我心中怨肖言怨得扎扎实实。如果他不打来这通酒后的电话,也许我会继续忿忿于黎至元的所作所为。可他这一醉,这一难受,又硬生生地夺走了我的思想。我抱住我欲裂的脑袋,心想:如果你不要我,何必来占有我的思想。你难受,我又何尝好受?
黎至元出现了,在我家楼下。
我一下出租车,就看见了他。他对我笑,并问:“惊喜吗?”我哭笑不得,答:“没有,完全没有。”黎至元向我走过来,不紧不慢地把我拥入了怀中,又问:“那这样呢?”我一把推开他,哭了:“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这只被女人宠坏了的猪。”
我这一哭,黎至元手足无措了。他万万想不到,在如今,竟还能有一个女人被他一抱就抱哭了。他举着双手作投降状:“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反感我,对不起。”看着黎至元的手势,我反而破涕为笑了:“对不起,我不是反感你。我心情不好而已。”
我把黎至元撵走了。虽然他对于我的泪水感到内疚,虽然他想带我去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或者玩点什么,但我还是把他撵走了。在他走之前,我抱了抱他,并说:“抱一只猪也没什么大不了。”黎至元笑得很愉悦。他笑时,我竟有些留恋他温暖的怀抱。拥抱就应该是愉悦的,但为什么我和肖言的拥抱,已经遍布了愁云呢?
茉莉打电话给我,问我在上海过得好不好。我说:“好,灯红酒绿,男男女女。”茉莉咯咯笑:“听上去,怎么这么沉沦?”我辩驳:“美国在我们中国民众心中更加沉沦。”
末了,茉莉迟疑地开了口:“丁澜,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实话实说:“我也并不是太了解她。”茉莉却多疑:“她很好是不是?而你又不忍告诉我她很好。”我再次辩驳:“我真的不了解她。”这真的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又敲打茉莉:“你不要丁澜长,丁澜短的,你现在的男朋友,是那个叫做晓迪的神童。”感情就是道方程组的数学题,不知道有多少未知数,多少式子,反正一般人,解一辈子也不见得解得开。
黎至元是从丁澜口中问到我家的地址的,所以丁澜认为我已经赞同了她的生存方式,并渐渐融在其中了。
丁澜敲开我的房门,说:“我认识黎至元一年了,他的口碑还不错。”我好奇:“什么叫口碑不错?”丁澜数着手指头:“没什么负面新闻,不违法乱纪,私生活也还算简单。”我不想再多言,不想再对丁澜分辩什么。黎至元的私生活简不简单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的非常简单。也许,丁澜正觉得把我这个则渊的学妹照顾得周周到到了。至少,她把我介绍进了有钱人的圈子。
魏老板把我叫进办公室,说要给我加薪。
我一出来,忙不迭地打电话给我妈:“老板给我加薪了。我妈大喜:“真不愧是我女儿。”喜过,她马上问道:“我让程玄给你带了几件厚衣服过去,拿到了吗?”我惊讶:“程玄来上海了?”我妈也惊讶:“对啊,你不知道吗?他出差,昨天就过去了。”
想必,程玄和黎至元一样,也想给我个惊喜。惊喜是种好东西,它短暂如烟花,却能闪耀了绵绵不久的沉闷。所以我决定配合程玄的故弄玄虚。
下午,程玄打电话给我:“温妮啊,你信不信,我现在在你公司门口。”我忍住笑:“不信。”“那你出来看看。”“我不,你少耍我。”“快点出来,要不然我走了啊。”我出去,看见程玄站在电梯口,对我笑。我佯装惊喜地瞪大眼睛,也对他笑。
其实,“惊”是装的,“喜”却是真的。看见程玄,我总会感到一股源于熟悉的温暖。他带着北京的气息,我的家,我的爸妈的气息,站在我面前,像我的后盾般支持着我:就算我在上海败给了我的初衷,就算我败得一败涂地,我也还拥有着他们。
我一边走向程玄一边思考:难道,我已经败了吗?而程玄,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给了我答案。他看着西装革履的我,用反问的口吻问道:“温妮,你的人生字典中,究竟有没有‘失败’这个词呢?”面对程玄的咬文嚼字,我忍俊不禁。
我厚颜无耻地回答程玄:“失败?好像还真没有。”程玄嗤之以鼻:“恭维恭维你,你还当真了。”程玄探头探脑:“能不能带我参观一下你大展宏图的战场?”我伸开双臂阻挡:“万万不能。我们公司四处都是值钱的机密,谁参观了,谁就会被灭口。”程玄啪地打了一下我的头,说:“你可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