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了肖言一把,推在了他的胸口,他倒退了两步。我跑出院子,倚在外面的院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那个“肖”字就在我旁边,我再也不觉得这单单一个字势单力薄了。它像是变得越来越大,就要将我吞没了。
我跑离这个“肖”字,却看见了乔乔。只一眼,我就认出了她。她坐在车里,而那车正驶向那个“肖”。乔乔并没有看见我,又或者,是看见了却并没有认出我。我是无关紧要的,连肖言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又何况是她。
找黎至元并不是我的上策,但除了他,我却又无计可施。我给他打电话:“黎至元,你是真的惦念我吗?”黎至元一头雾水:“温妮,你出什么事了?”我哭了:“黎至元,我可以利用一次你对我的惦念吗?”
我蹲在墙边哭时,黎至元已经驱车向我驶来了,因为我说“我需要你帮我”。也许,我的所在刺痛了黎至元的心,但是,我的心正在被肖言一刀一刀地刺着,我管不了那么多,管不了别人了。
黎至元的车找到我时,我正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午时的日头明晃晃的,我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黎至元下车,走到我面前,我抬起头。他逆着光,整个人阴沉沉的却又有金色的轮廓。我说:“你好慢。”黎至元俯下身:“再快的话,我的车就会飞起来了。”飞起来多好,我如是想。
黎至元带我去喝咖啡。我不喝咖啡,要了热腾腾的茶。我说:“你也少喝咖啡吧,对身体无益。”黎至元笑了:“我在路上想象你歇斯底里的样子想了一千遍,结果现在你却在和我讨论咖啡的弊端。”我也笑了。歇斯底里不是我的长项,我比较善于装没事儿人。
可黎至元揭发我:“别装得像没事一样,你要真没事的话,我就回上海了。”我深呼吸了一个回合,说:“我需要你帮我。把你的侦探借我用用。”黎至元重复我的话:“侦探?”我点头:“对,替你查肖言的那个人。”黎至元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那无益身体的咖啡:“你想查他什么?”我红了眼眶:“我要查究竟是什么阻拦我和他在一起。”我豁出去了:“你借不借我?”黎至元不得不也豁了出去:“借。”
那侦探接了黎至元的电话,就行动了。我问黎至元:“他长什么样子?戴不戴墨镜,穿不穿风衣?”我存心要逗黎至元,但他仍是一脸严峻:“你说呢?”我噤了声。我感到了不忍。我一边让黎至元助我和肖言一臂之力,一边逗他,就像是砍了他一刀再扔给他一帖膏药。我看向窗外,默不作声。
黎至元倒做声了:“肖家,应该比你想象的富有。”我又扔给他一帖膏药:“富有?那也不会比你还富有吧?”语毕,只有我讪讪而笑。黎至元教导我:“你严肃一点。”我听话,严肃道:“那时,你就没查查他的家庭吗?”黎至元盯着我:“我只关心他和你的关系。”也对,侦探也只关心钱,主子让他查什么,他就只查什么就行了。
肖言一直没联系我,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我想把手机掷进茶壶,或者抛向天花板。
侦探打电话给主子,说肖言一行人去了某某饭店。我拉上黎至元的手:“走,我们走。”黎至元问:“去干什么?”我心想:是啊,我能去干什么呢?于是我答:“去吃饭吧。”
我和黎至元去了那某某饭店,肖言所在的单间叫做“花好”,而我和黎至元的那间叫做“月圆”。我说:“花好月圆,好土的名字。”却也好美。我拿着菜单,张皇失措到看不清菜名。
黎至元一边看菜单一边问侍应生:“隔壁间那桌客人是不是姓肖?我刚刚路过门口看见一眼,觉得面熟。”侍应生毕恭毕敬:“是肖先生。他今天和乔小姐订婚。”我腾地站起身来,手中的菜单落在桌子上,打翻了水杯。黎至元也愣了。只有侍应生聪敏,他一边擦桌子一边跟我说对不起。而他哪有对不起我?对不起我的,是肖言。
我走去洗手间,手指划在走廊的墙壁上,划出长长的线,谁也看不见,就像谁也看不见我心里的伤。
我看见了乔乔和肖妈妈,她们从走廊的那一端向我走来,越来越近。乔乔依旧细细窄窄,像是只有肖妈妈的一半宽。她真的忘记了我的脸,目光如月光般清澈。而肖妈妈也仅仅看了我一眼,就走了过去。她还是慈眉善目的。我回头看向她们的背影,她们手挽手,如同母女。肖妈妈也回了头。那射向我的目光化成了两只剑,正中我的心窝。
黎至元在驱车来找我的路上,想象了一千遍我歇斯底里的样子。这下,我让他亲眼见到了。
我推开“花好”的门,看着里面的男男女女。肖言坐在乔乔身边,在看见我的那一瞬间凝结住了笑。我觉得他的样子可笑极了,像只脚踩两条船而翻下河去的落汤鸡。
肖言向我走过来,才两步,肖妈妈就开了口:“你是不是走错门了?”我看着肖言:“没走错,我就是来找肖言的。”肖言继续向我走过来,肖妈妈又开口了:“肖言,让她出去。”肖言离我越来越近,再有一步,我就可以抓住他的手了。我想抓住他,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
不过,肖妈妈身边的男人站了起来。他一头白发,身形比一般南方人魁梧,与发福的肖妈妈颇为般配。我想:这该是肖言的爸爸了。他声如洪钟:“肖言,你应该明白后果。”肖言止住了脚步,在我面前变成一尊雕像。那洪钟又作响:“请不相干的人出去。”我也变成了雕像,从内而外一层一层僵直。
是黎至元把我带走的。他过来揽我的肩,在我耳边说:“来,跟我走。”肖言又变回了人,他一步跨过来,推开了我身上的黎至元的手。他说:“有胆你再碰她试试。”那洪钟无休止:“肖言,让她出去。”肖言的眼睛湿润了,我看着他,像在大海中被滔天骇浪淹没了。
我在肖言的泪光中,跟着黎至元离开了“花好”。我看见了肖言的身不由己,看见了那双强壮的老人给他划下的界限。末了,我还看了一眼乔乔。她的目光清澈如旧。
黎至元把我扶到他的车上,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回上海吧?”我口吻壮烈:“开快一点,飞起来我也不怕。”可车才刚发动,那侦探又打来了电话。黎至元应允了他一个数字,他交换给我们一个消息。他说:“肖言现在的父母,并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这时,我收到肖言的短信,寥寥几个字:先不要回上海。我直接把短信给黎至元看,黎至元熄了车:“我陪你。”我继续利用着黎至元对我的惦念,我觉得自己因为可卑而变得卑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嘀嗒,我和黎至元不声不响地坐在车中。夜色天天如出一辙,美丽与否相差不过毫厘。我问他:“今天的夜色美吗?”他说:“不美。”
我软绵绵地倚在椅背上:“我的家庭是最普通的家庭,我的爸妈是最普通的爸妈。他们用一辈子赚出一套房子,把最好吃的留给我吃,希望我学业有成,有个体面的工作,再嫁个老实且钟爱我的男人。”黎至元的脊背始终挺直:“这样的家庭,是最幸福的。”我把目光偏向他:“你呢?你的家庭幸福吗?”黎至元与我对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想多说,我也不再多问。不过,黎至元接着又说:“等你有心思听时,我再讲给你听。”的确,我的心思在那“花好”中迷了路,找不到门,也找不到窗。
我和黎至元坐到了午夜,他脱了他的外套给我披上。我抬不了头:“我从来没觉得这么亏欠别人。”黎至元说得轻描淡写:“我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听了这话,我伸手捅了捅他的“肋”,他吓了一跳。我笑道:“就这还插刀呢?”我又存心逗他了。
终于,肖言终于打了电话给我。他说要找我谈谈,我告诉了他我在哪里。我问黎至元:“我该怎么办?”黎至元告诉我:“你可以为难我,为难他,但不可以为难自己。”
肖言的车停在黎至元的车后,他下了车,站在车旁等我。曾经,在美国的芝加哥,他也曾等我,在学校,在地铁车站,在任何约会约得到的场所的门口,甚至在我们那同居住所的厕所前。那时,出门前,我常常在厕所中精心梳洗,而肖言常常等得心中毛躁。想及此,我不由笑了笑。黎至元像朋友般握了握我攥成拳的手:“去吧,去问问明白。我在这等你,等你不需要我了,我再走。”黎至元的话像一只手,将我整颗心团成了一团。有一瞬间,我竟不想下车了。我从后视镜中看着肖言,他顶天立地的,却顶不起我的幸福吗?我把黎至元的外套还给他,下了车,缓缓走向肖言。
肖言一把把我搂进怀里,不顾及黎至元,也不顾及自己已是别人的未婚夫。我推开他,骂道:“浑蛋。”肖言骂不还口,却问:“他是谁?”“他”自然是指黎至元。我说:“我的朋友。”我是据实以告,黎至元定位过我们的关系,是普通朋友。肖言拉上我的手:“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我抽出我的手:“不用找地方了,就在这里谈吧。”下一秒,我泪流满面。我怅然:也许肖言再也不会抱我了,也许肖言再也不会拉我的手了,而我却没有好好珍惜之前的每一次。
我的泪肖言见了太多次,像是要多过我对他笑的次数了。
我的泪由我自己抹掉:“你的亲生父母呢?”肖言被我问得吓了一跳,伸向我脸的手一下子缩了回去。“你怎么会这么问?”肖言问我。我哼哼地笑了两声:“现在轮不到你问我问题。”我觉得自己威风凛凛,有如可以呼风唤雨。
肖言低下头去:“我早就应该告诉你。”我继续威风:“也许现在也不晚。”肖言倚在车上,好像需要它的支撑:“我家在浙江一个农村,家里父母健康,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这次,我也被吓了一跳。这个我爱得奋不顾身的男人,文秀,白皙,彬彬有礼而又面面俱到,而他现在却在告诉我,他本应更朴实,更粗犷。肖言不在乎我的反应,继续道:“肖家从我们五兄弟中挑了我,那时我刚满四岁。”我心直口快:“你的亲生父母把你卖给了肖家?”我的一个“卖”字狠狠地伤到了肖言,这该是他避讳的字眼。肖言点点头。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于是我看不见他的心。
肖言突然笑了笑,无邪,纯真:“小熊,今天我会明明白白告诉你,我和肖家的瓜葛。”我突然不忍了,我觉得是我亲手撕开了肖言的伤口,他说他疼,我不信,我非要让他疼给我看。我不忍再看,侧过了头:“不,肖言,别说了。”但肖言又笑:“让我说吧。我对不起你,这些话就当做我在为自己开脱吧。”我走到肖言面前,手扶着他的肩。他的肩在颤抖,我第一次看见他颤抖。
肖言说:“我八岁时,肖家竟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他们给他取名叫肖宝。”肖言兀自笑着:“很傻的名字是不是?但却很贴切。”我也跟着笑了笑,场面有如喜庆的闲谈。肖言继续说:“我十岁时,同学与我打赌,赌我不敢带肖宝出来玩,我不服气,骗过了保姆,把肖宝带出了家。我和同学玩得尽兴,却丢了肖宝。肖家报警,悬赏,上报纸,上电视,却始终找不到他。”肖言总结:“我欠肖家一个儿子。”
我觉得老天爷真是有趣。肖家买了肖言,自家的儿子却又被别人拐走,被别人买了去。也许老天爷还正自以为是地自认为公正,却殊不知,天下人日日对他生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