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公司时,魏老板竟患上了感冒。他戴着个口罩,倒是比我那时有公德心。他说:“温妮,你看你把我传染的。”我暗暗叫屈:长此以往,等来年上海再兴起一波流感,魏老板也会把账算到我的头上了。
公司里阴沉沉的,我看向窗外,蓝天白云的,我再看向杰西卡,原来,是她阴着张脸。杰西卡把手里的文件往桌子上一摔,啪的一声,吓得我们纷纷正襟危坐。杰西卡又腾地站起身来,说:“温妮,你跟我出来一下。”众人释然,只有我颤颤然地跟着杰西卡出去了。
杰西卡怒目圆睁:“温妮,你知道吗?黎至元被人打了。”我也瞪大了眼睛,觉得杰西卡的血盆大口像是要把我吞下去了。杰西卡一贯直白:“昨天我去找他,竟然看见他眼角青紫青紫的。”说着,她还比划了自己的眼角。我小声问道:“是吗?”杰西卡点点头:“是啊。我问他怎么了,他还非说是自己撞的。他当我傻子啊?那显然就是被人打的。”我“啊啊”地附和着,突然,杰西卡用质疑的口吻问我:“温妮,这事跟你没关系吧?”我正想着:要不就敢做敢为一次吧,死就死吧,总好过夹着尾巴做人。我正欲开口,杰西卡又抢先了:“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非好好收拾他。”一听这话,我又速速把尾巴夹了回来。杰西卡要真想收拾我和肖言,那还不跟玩儿似的。
杰西卡总在质疑我,却又总是相信我,像是把我当成了同盟者,要一并去对抗敌人。可是,那敌人偏偏就是我。
丽莉没来公司。葛蕾丝接到丽莉从北京机场打来的电话,说飞机误点了。葛蕾丝报告给魏老板,魏老板问我:“丽莉去北京干什么?”我撒谎:“看天安门。”我自作主张,以为在一个老板眼中,一个员工在北京迟迟不归,看天安门这个理由总比看男人要显得正派。不过,我忽略了一点:魏老板本身就不是个正派人。只听,魏老板道:“天安门有什么好看的?她要是去北京看男朋友,舍不得回来倒是人之常情。”
我思前想后,还是联系了乔乔。我发短信给她,问:“肖言还好吧?”她回短信给我,答:“放心吧。一切都好。”问完了,我又后悔了。我觉得自己像是在关心别人家的猫狗吃没吃饱,别人家的古董升没升值。我关心得着吗?
我妈和我爸玩儿回了北京,才来关心我。我妈问:“感冒好了吧?”我咳嗽了两声:“好了。”我妈像没听见一样:“听说程玄都带女朋友回家了,你什么时候也带你男朋友回家来让我看看啊?”我也像没听见一样:“妈,我要开会了,挂了啊。”
葛蕾丝约我晚上和她一起去酒吧,我问她:“去酒吧干吗?”她一边涂口红一边说:“去傍个大款。”我抿抿嘴:“酒吧里没有大款,只有围着你嗡嗡嗡的蜜蜂和苍蝇。”葛蕾丝不以为意:“没有大款,认识个男朋友也好。”
丽莉回到公司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我调侃她:“飞机误点误了这么久啊?”想不到,丽莉眨了眨眼睛,竟眨下泪来。我忙问:“这是怎么了?”丽莉抽抽搭搭:“温妮,你怎么介绍这么一个坏人给我啊?”坏人?程玄成坏人了?莫非是程玄的禽兽行为曝了光?我装糊涂:“程玄?程玄怎么了?”丽莉嗫嚅:“他,他。”说了了好几个“他”,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葛蕾丝见状,说:“走,姐妹们,我们去喝酒,开心的不开心的统统酒桌上见。”好一副东北大汉的派头。于是,我和丽莉两片绿叶拥着葛蕾丝这朵红花向外滩边的酒吧进发了。
葛蕾丝吸引雄性的速度就像猎豹猎食一样。她的酒刚刚入喉,就有两个男人款款而至。他们问葛蕾丝的名字,葛蕾丝说葛蕾丝。他们又问我和丽莉的名字,我说了一个什么什么娜,丽莉说了一个什么什么琳。葛蕾丝的胸口一尘不染,但这两个男人的眼神却像扫帚一样在其上扫来扫去。
我对葛蕾丝耳语:“你一人应付两只苍蝇,行不行啊?”葛蕾丝媚眼一挤:“小菜一碟。”临了,她又说:“他们是苍蝇,那我成了什么?还是叫他们蜜蜂好了。”我和丽莉坐到一旁看戏。这两个男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还算得上眉清目秀,不过丽莉却说:“太油头粉面了。”葛蕾丝一副游刃有余,大将风范远远超越了我的想象。
丽莉咕咚咕咚地喝啤酒,像是刚从沙漠逃出来似的。我抢下她的酒瓶:“跟我说说吧,怎么了?”丽莉的眼泪又摇摇欲坠:“程玄,程玄竟然跟一个小姐交往过。”果然,果然就是为此。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知道的?”丽莉又灌下两口酒:“他写在日记里的。”
我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叹气。如今这人,个个都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作奸犯科的证据通通要自己保留,丁澜是这样,程玄也是这样。我更是想不明白,程玄这铁骨铮铮的男儿,写哪门子儿女情长的日记啊?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可实际上,还不都是自己往墙上凿的窟窿?
叹气之余,我道:“人无完人,程玄那只是一时之过。”丽莉把矛头指向我:“温妮,你早知道这事对不对?你怎么能介绍这么一个人给我啊?”我替程玄辩解:“他真的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那女人太像他原来的爱人了。”丽莉扎在死胡同里不出来:“再像也不是啊,再像也是小姐啊。”我不辩解了。我总不能再替一个骗人钱财的小姐辩解。丽莉又灌上了酒。丽莉大可不去计较程玄的心脏病女人,却不得不计较程玄的小姐,她摧毁了程玄的道德观,也摧毁了程玄在丽莉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丽莉曾认为,程玄那么完美。
我万万没想到,我会在酒吧里看见杰瑞。杰瑞和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种女人在一起,那女人的手放在杰瑞的胸口,杰瑞倒显得楚楚动人。那女人,怎么也有四十岁的年纪了。这是杰瑞通往美国的另一条路吧。我回避了杰瑞,我并不认为,他乐于在这个场合中和我叙叙旧。
我也咕咚咕咚地灌上了啤酒。身边这许许多多的人,没有一个能好好地过活。
我和丽莉走时,葛蕾丝还在喝。我伸手在她眼前晃:“你脑袋还清不清醒啊?”她推开我的手:“别小看了我哦。”
我把丽莉送回了家。她一路上磕磕巴巴:“什么人啊?什么东西啊?什么社会啊?”我打断了她。照她这么说下去,接下来就该什么地球,什么宇宙了。程玄一个人的过失,赖不到地球和宇宙的头上吧。
风和酒精让我的脚步轻飘飘的,我在街上荡来荡去。我掏出手机,给肖言打电话。对方说了一声“喂”,我听出,那是乔乔的声音。我的酒醒了一半,忙挂断了电话。我又打给黎至元。对方说“哈喽”,我又听出,那是杰西卡的声音。这下,我另一半的酒也醒了,还利落地拆下了手机的电池。我的脚步突然变得沉甸甸了。我小声嘀咕:“温妮,你要习惯一个人。”
我回到家时,丁澜正在和一个我没见过的男人在客厅里喝茶。那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方圆一米都漫着他的书卷气。丁澜给我们介绍,这是何先生,这是温妮。何先生礼貌:“时间也不早了,我就先告辞了。”我也礼貌地回应:“常来玩儿啊。”何先生走了,丁澜拽着我的胳膊说:“还可以吧?圣诞餐会上认识的,估计会成为我的新男朋友哦。”我点点头,实话实说:“不错,不错。”我一嘴酒气:“他是哪方富豪?”丁澜一甩我的胳膊:“富什么豪啊?真心实意贵过黄金白银。”我雀跃:则渊和则渊的孩子没有白白“牺牲”,他们唤回了最真的丁澜。
终于有人熬出了头,要有新生活了。
而我的生活还是一团糟。而我刚刚还给两个男人打了电话,而那两个男人的电话又是由两个女人接的。我把自己的头发抓成一团糟,说道:“什么地球啊?什么宇宙啊?”
第二天,等我再把手机的电池装上去时,该来的短信都来了,该留的留言也都留了。乔乔给我发短信:“你不要误会,肖言只是把手机落在我这里了。”我干笑:我无名无分的,哪来的立场去误会?杰西卡给我留言:“温妮,你找黎至元什么事?”杰西卡又给我留言:“温妮,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解释,我要你好看。”我又笑了:杰西卡你不也是没名没分?你哪来的立场给我好看?
可惜,一到了公司,一见到杰西卡,我就笑不出来了。杰西卡涂着鲜红的口红,眯着眼睛问我:“你昨晚找黎至元有什么事?”我暗暗踮了踮脚尖:“那你昨晚又为什么和黎至元在一起?”杰西卡有问必答:“黎至元的爸妈从美国来上海了,我请他们吃饭。”黎至元的爸妈?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连他们是长是圆都不知道,而杰西卡却在请他们吃饭了。杰西卡冲着我的耳朵“喂”了一嗓子,我这才回过神来。杰西卡咄咄逼人:“你究竟有什么事?”我又撒了谎:“我欠他钱,想还他。”杰西卡很仗义:“那你给我吧,我替你还给他。”我悔不当初:我怎么不说是黎至元欠我钱?
魏老板救了我。他将一块橡皮扔了过来:“你们两个上不上班?动不动就瞎聊天。”我心想:他脑子不正常了吧,我怎么会和杰西卡瞎聊天?
丽莉眼睛肿成了核桃。魏老板多嘴:“怎么去了趟北京就成这样了啊?”我在一边摇头晃脑,魏老板识相,灰溜溜地走开了。
葛蕾丝兴致勃勃:“温妮,你知道吗?昨晚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是个老板哦。”我配合:“哦?什么老板?”“一家饭店的老板,”葛蕾丝又补充道,“他昨晚非要送我回家,不过我拒绝了。”我附和:“哦,好,矜持一点好。”葛蕾丝在我的配合下越说越兴奋:“他又约我今晚吃饭。看来,我这次真有戏找个有钱的男朋友。”我赔笑:“哦,但愿如此哦。”
我在网上搜索到新闻:某某市五金工具龙头企业诞生。而那龙头,就是由肖家的企业和乔家的企业合并而成的。那新诞生的企业取名为“合振”。我心想:好一个合振,你们就是合起伙来,把我和肖言给振散了。
肖言给我打来电话:“昨晚我把手机落在乔乔那里了。”我刻薄地道:“怎么落下的?是在她家吃饭落她家饭桌上了,还是和她亲热落她床上了?”肖言也刻薄地道:“怎么?你一边和那老男人不清不楚,一边还过问起我来了?”我恼羞成怒,一字一句:“听着,我们现在已经结束了。昨晚,我没有想给你打电话,我只是拨错了。”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和肖言就要反目成仇了。我的嗓子眼儿像噎了一颗煮熟的鸡蛋的蛋黄,就要窒息了。
江西那个太阳能公司的法兰克来了上海。他守信用,打电话说要请我吃饭。我正恼怒,所以说:“好吧,我要大吃一顿。”法兰克大笑。我把手机伸到一臂之遥,以保护耳膜。
在餐厅,法兰克这老头子一见到我就大呼:“快来,快来,我的女儿。”我心想:我爹可没您嗓门儿大。法兰克上下打量我:“好像瘦了啊,工作太辛苦吧?”我挤出一个笑容:“还应付得了。”法兰克皱着眉:“我就不支持你们女孩子入这行,读书归读书,读完了就找个好男人嫁了,多好。”我又心想:我爹也没您这么古板,亏您们美国人还处处宣称思想开放。法兰克不放过我:“温妮,要不要我替你介绍几个好男人?”
我一听这话,脑子立马分成了两半,一半站着对不起我的肖言,一半站着我对不起的黎至元。想及此,我的泪扑簌簌地坠落。法兰克大惊失色,没了久经商场的风范:“怎么了温妮?温妮,怎么哭了?”我咕哝道:“您怎么能跟我说这种话?”我的潜台词是:您怎么能惹我心事,惹我心伤?不过法兰克误认为:“哎呀,你是不是把我当坏老头了?温妮,我不是。我是把你当女儿看,才这么说啊。”法兰克拍着我的手,倒的确像一个慈父。
不过,法兰卡的大嗓门儿吸引了太多旁人,而在旁人眼中,法兰克倒更像一个坏老头。更不幸的是,这诸多旁人中还包括了黎至元。
有人从我身后拍我的肩膀,我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黎至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