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上挂着泪问他:“你怎么在这儿?”黎至元看着法兰克问我:“他是谁?”还没容我再开口,杰西卡就在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前嚷嚷了:“至元,过来吧。管她干什么?”除了杰西卡,我还看见了同桌坐着的一对老人。他们面带笑容,气质极佳,看上去又有些许面熟。我问黎至元:“那是你爸妈?”黎至元点点头。难怪,如此面熟,黎至元与他们真有几分相像。杰西卡天天和这二老吃饭,是怎么个居心?难不成吃几餐饭,就是名正言顺的儿媳妇了?还“至元”?何不就叫他“元”?这多亲昵。
我把气撒在黎至元身上:“这是我朋友,请你不要打扰我和我朋友吃饭了。”黎至元倒也不纠缠,只撂下一句:“白发红颜。”我的心震了一下。这是我曾经对我和黎至元的定义,可如今,黎至元觉得它用在我和法兰克身上才是真正的恰如其分。
法兰克难得压低了声音问我:“他该不会吃我这个糟老头子的醋吧?”我赌气:“就要让他吃。”法兰克虽说是个老头子,可还并不算糟。
我和法兰克离开时,黎至元一家四口还在吃个没完没了。我挽着法兰克的手往门口走,黎至元闷着头,看都没看我。倒是杰西卡,给了我一个飞吻。我气恼,心想要是手里有个苍蝇拍,一定把她的飞吻拍扁。
法兰克临回江西前,苦口婆心地道:“你们这些小孩子,太笨。原本爱得笔直笔直的,却非要兜兜转转。”我狡辩:“这样才有情趣。”法兰克接话:“对,对,对,还号称是情趣。”我哑口无言。法兰克又说:“需要我时,尽管给我打电话。”我感激地瘪了瘪嘴。末了,法兰克再一次声明:“我不是什么坏老头哦,我是把你当女儿看。”语毕,他一如既往地大笑。
新年已经来临,旧年的总结也已经尘埃落定。
公司赚了57个百分点。魏老板大喜:“好成绩,真是好成绩啊。”我们鼓掌。我拿了一沓厚厚的奖金,给我爸我妈一人买了一件上好的羊绒衫寄回了北京。我妈却责怪我:“你说你,刚赚点儿钱,就这么大手大脚地花。”怪着怪着,又哭了:“多长时间没回家了?还不自己留着钱吃点儿好的。”我的鼻子酸酸的,有一刹那觉得这一段人生路总结下来只四个字:得不偿失。
肖言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我都没有接。我冥思苦想想得头都要炸开了,也想不出我和他的出路。他终究是要和乔乔喜结连理,也有一天,终究要为肖家和乔家传宗接代。终有一天,他会和乔乔有越来越多的牵连,越来越分不开了。而我一个人活到30岁,50岁,70岁,郁郁而终。而在这之前,我那亲爱的爸妈,也会因为我的孑然一身而郁郁而终。
我铁了心不理肖言,不料,周末,肖言却又来了上海。我打开门,看见门口站着肖言时,扑上前去打他:“你怎么就不能放过我?你怎么就不能放过你自己?”肖言对我不理不睬,把我推到一边,直直地走向我的房间。我的房间空无一人,没有男人,没有黎至元。肖言再走向我,把我抱在怀中。他的语调与淡定相差十万八千里:“小熊,你不会背叛我对不对?你说,你不会背叛我。”我在肖言的怀里艰难地呼吸。
肖言要我为他郁郁而终,否则,就是我背叛了他。
我和肖言面对面地坐着。我面对现实:“乔乔知不知道你来找我?”肖言用手抓了抓头,一副不耐烦:“你不用介意她,她只不过是个听从父母安排,没有脑子的女人。”我替乔乔不平:“她没有脑子?肖言,你看看清楚,在这件事情上,她比我们两个明智得多。”肖言站了起来:“她明智?如果不是她答应了这婚姻,也许你我还有可能。而如今你却在说她明智。”我也站起来:“你怎么可以责备她?你有你的包袱,她也有她的啊。”
肖言颓然地坐了下去。他抱着头呢喃:“是啊,她也没有错。”我抱住肖言,他在我怀里哭泣,无助极了。他说:“温妮,我没有责备过她。我知道,她也有她的苦衷。”我也哭了:“肖言,如果有一天你爱上她,我们都会觉得解脱的。”
肖言把我推倒在了床上,他欺压过来,吻我的嘴。他说:“但是我不允许你爱上别人,我不允许你解脱。”肖言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我吓坏了,却推不动他。
丁澜一边敲我的房门一边大呼:“温妮,温妮,你没事吧?”肖言撕扯我的衣服,我的手臂和脖子有火烧火燎的疼痛。我哭喊道:“丁澜,救我。”丁澜冲了进来,她拽肖言的手臂,但肖言却一下就把她推开了。我真的吓坏了,我从未见过肖言这般失控。丁澜跑出我的房间,再回来时,手上拿着一只铁锅。她把铁锅砸在了肖言的头上,力道不大,但那砰的一声,唤醒了肖言。他住了手。我跑下床,拉拢着自己的衣服。
肖言屏息良久,才对我说了一句话,之后,就离开了。他说:“小熊,明天我要和乔乔结婚了。”
我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丁澜过来抱住了我。她也吓坏了,铁锅还在她的手上,蹭黑了我的脸。
葛蕾丝和酒吧里认识的那个高个儿男人不了了之了。她过来和我抱怨:“什么饭店老板啊?就是一家奄奄一息的小餐馆。他开的那辆车,也就值个八九万。”她接着还说了些什么,我没听进去。她的脸在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然后我觉得这一天过得好快,怎么才一眨眼的工夫,天都黑了。再然后,我听见好多声音喊我:“温妮,温妮,你怎么晕了?”我心想:原来不是天黑了,原来是我晕了。
公司叫了救护车,不过救护车还没到,我就醒了。我喃喃地说:“水,我要喝水。”我太困了,太渴了。我满脑子都是肖言,他让我忘记了睡觉,忘记了吃饭喝水。我接过丽莉递给我的水,大口大口地喝。肖言已经是已婚男人了,而我,终究还是要活下去的。
魏老板让司机送我回了家。我走时,他对我说:“温妮,糟蹋自己的身体是一种犯罪,一种严重的犯罪。”
黎至元给我打来了电话,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音讯了。上一次,还是我和法兰克吃饭的那次。
我接了电话直接道:“今天没和杰西卡陪你爸妈吃饭啊?”黎至元所答非所问:“温妮,你生病了?”我又如泄了气的气球:“是啊,我生了重病。”
我又把黎至元引来了我身边。我总是对他说,我过得不好,我吃不饱,我穿不暖,我需要你帮帮忙。而我每每这样,黎至元都会来我的身边。我又对不起杰西卡了。何况这次,还是杰西卡告诉黎至元我生了病。
黎至元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心事倾巢而出:“你知道吗?肖言结婚了。我坚持了这么久,连侦探都动用了,可他还是跟别人结婚了。”黎至元揉了揉我的头发:“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的坚持太善良。”我又倾出我的笑:“你总是夸我,不管我有多失败,你都在夸我。”黎至元也笑了,他说:“你值得。”我也揉了揉黎至元的头发:“和你们这种老头子交朋友最好了,你们总是宽于待人。”黎至元翻旧账:“上次和你吃饭的那个才叫老头子,至于我,还差得远呢。”我见缝插针:“他当我是女儿。”
第二天,我就重回了工作岗位。
程玄耐不住性子了,把电话打到我这边:“我的温妮妹妹,难道丽莉真的判了我死刑?”我爱莫能助:“唉,你是死有余辜。”程玄如热锅蚂蚁:“我这两天在青岛开会,等我一有时间,就去上海。”
我刚挂电话,丽莉就凑了过来:“是那坏人打来的吗?”我装糊涂:“我哪认识什么坏人?”丽莉急得跺脚,我忙说:“是啊,是啊,他过两天就来负荆请罪。”丽莉一扭脸就走了,可惜她扭得不够快,还是让我看见了她嘴角的笑意。她这一笑,我心中那块大石落了地。
法兰克说的对,现在的小孩子就爱兜兜转转,一个闹,一个哄,两厢情愿配合得天衣无缝。明明心软,却又偏偏要嘴硬。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说要放开谁,就一定会放开谁。
杰西卡见我进了洗手间,也跟了进来。她拉住我,问:“病好了?”我觉得对不起杰西卡,低眉顺眼道:“好了。”杰西卡又说:“我一跟黎至元说你病了,他马上就把我扔到一边了。”我头低得更低了。杰西卡走到镜子前,抓挠自己的头发:“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怎么打扮,黎至元就是不爱我。他说他只当我是妹妹。见鬼。”杰西卡又面向我:“你说,你除了长了一张不惹人厌的脸,你还有什么好?”我扑哧就笑了。我心想:要是连杰西卡都不觉得我惹人厌了,那么我还真是长了一张好脸。末了,杰西卡又说:“你先别得意,我是会争到底的。”
我在洗手间里发呆。我不知道我是否在和杰西卡争黎至元,也不知道乔乔是否在和我争肖言。我和乔乔并不像杰西卡那般大刀阔斧,我们两个缩手缩脚地攥着个弓箭,口口声声说着,不,我不想伤人,哪知,一支箭就这样不小心发了出去,正中人要害。乔乔有了肖言,而黎至元也站在了我这边。
魏老板在走廊里堵住我:“温妮,身体好了吗?能出差了吗?”我的反应有些过度:“啊?又要出差啊?”魏老板实话实说:“你在公司里总惹是生非,派出去倒是像模像样。”我大惊:“我?惹是生非?”魏老板点头:“是啊,公司里的女孩子个个围着你家长里短的,公司都快成菜市场了。”说完,他就扔给我一沓文件:“你出差去。”我瞄了一眼那出差的地址,就愣了。等我再想抗议,魏老板已经上了电梯下了楼,不知道去了哪里逍遥了。老板就是好,来去自由的。
魏老板又把我派去了我第一次出差的那个公司,那个和肖言同在一座城市的公司。我倚在墙上抱着脑袋:真是要把命卖给这姓魏的了。
黎至元约我吃饭,我去赴约。我抱怨:“我们两个像是除了吃饭,就再也没了其他事。”黎至元一语道破:“我们是普通朋友,不吃饭,难道要手牵手地去逛公园看电影?”他这一说,我才发觉,我已好久没做过逛公园看电影这等温馨的事了。爱情变成了战争,而吃饭睡觉是为了更有力地去战争。
我感激黎至元:“谢谢你愿意做我的普通朋友。”这让我觉得没那么孤苦伶仃。
我给黎至元斟茶:“我又要去肖言那里了。”黎至元倒不意外:“你还是放不开。”我却道:“不,是公事。”黎至元很倔强,喝下一口茶,才道:“那也不能说明你已放开。”
身子小病一场,我心却豁然开朗了。爱情本就不是坚定的东西。要是坚定,千军万马挡也挡不下的。那群不同意不赞成不祝福的人,该被通通忽略为“张三李四”。然而,我们谁也做不到。那一句句不同意不赞成不祝福像气球一样越吹越大,末了,嘭的一声,把爱情炸得粉碎。而我放不开的只是过去罢了,只是那被炸飞的碎片罢了。或许,肖言也是如此。
我去了“合振”,那由肖乔两家合并而成的新企业。
我站在那栋大楼之下,向上看,才知道我在肖家二老的眼中,与这钢筋水泥混成的长方体相比,一定是像沙土一样渺小。
其实,我并不知道肖言的办公室在几楼几号,并不知道他每每站在哪扇窗前眺望,但我就是突然感觉到,在有一扇窗前,有个人,直勾勾地望着我,那目光像火一样灼热。我头也不回地逃走了,像是个被人发现的小偷。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我隐约觉得自己撞了两个人,也隐约觉得那两个人一个说了句“有病啊你”,另一个说了句“没病吧你”,乍一听相反,细想想竟是一模一样的含义。直到跑不动了,我才停下来。我弯下腰,手撑在膝盖上,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沸腾。
电话还是响了,尽管我那么害怕它会响。这世上任何该发生的事,都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害怕而不去发生。电话是肖言打来的。
我没有接。电话一边歌唱一边震动,就像服了兴奋剂。它停下来,再继续,再停下来,再继续。我是自投罗网,我这只不知死活的老鼠,跑到肖言这只猫的门口,大摇大摆,而现在,他要来捉我了。
我跑回酒店,跑回房间,锁好了门,倒在床上。手机上有肖言的留言:“小熊,你躲不了的。”我跳下床,把房间的窗帘拉拢。我要躲好,不然,我刚刚筑立的防线又要土崩瓦解了。
有人敲我的门,我吓得缩成一团。那人又敲,当当当三响,不急不缓。我问了一句是谁,声音却小得像蚊子的哼叫。我下了床,打开了房门。门口,站着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