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先生又说:“小儿常常和我们提到你,他说你善良,不做作,难得得很啊。”我一下笑出声来。黎至元?小儿?好老的小儿。我的脸又红了:“他太夸张了,我最平凡不过了。”我一不小心,瞥见了杰西卡。她一副失策的愤愤,我却不忍起来。老天爷有着天底下最平衡的一本账,收入,支出,笔笔工整。于是,有人赢,有人输,有人好受了,就定要有人不好受。
我们人人也都有一笔账,只不过,太多太多的烂账让人只想视而不见。若是没人去翻,我们才不会自己动手。而肖言,就是我的一笔烂账。
黎家的寿筵还没上菜,就又有人来翻我的这笔烂账了。我听见,一个男人说:“这类婚姻,再坚固不过了。”另一个男人道:“那倒未必,年纪轻轻的小孩子,哪来的大局观?”这二人话虽说得笼统,但我还是想到了肖言和乔乔。他们这两个小孩子,就是被活生生地逼出了大局观。其一男人又说:“这才刚结婚,就传闻要离婚,不知道是不是捕风捉影。”另一男人又道:“但愿是真的。这样,‘合振’有了麻烦,我们的产品才好销啊。”语毕,二人大笑。
我愣了。这世上会有几个“合振”?这世上又有几对甫一结婚的男女会由于离婚而给“合振”带来麻烦?我正想走上前去问个明白,黎至元就向我走来了。他走到我面前,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被黎至元这么一问,我才觉得,身体着实不舒服起来。我说:“我不太舒服,想先回去了。”黎至元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只觉冰凉。他说:“好吧,我让司机送你回去。”
我坐在车上心神不宁,黎至元的司机问我:“温妮小姐,要不要去医院?”我摇摇头:“不要。”这一摇,我觉得脑袋里的零件像是七零八落了一样,叮咣作响。
我回到家扑到电脑前,上网搜索“合振”的新闻。果真,有传闻说肖乔两家的如意算盘不过是黄粱一梦,说“合振”会随着肖乔两家婚姻的破裂而分崩离析,还说肖家独子玩世不恭,惹得乔家小姐以泪洗面。传闻绘声绘色,唯恐天下不乱。
我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丁澜探进头来:“你不是去祝寿了吗?”我道:“黎老先生是寿比南山,我怕是要英年早逝了。”丁澜又把身子探了进来:“出什么事了?”我又道:“听说,肖言要离婚了。”丁澜眼睛瞪得圆圆的:“哪里听说的?他不是才刚结婚?”我把丁澜拉到电脑前:“你看。”
才一眼,丁澜就长舒了一口气。她说:“这类新闻,十有八九是假的,还有一二是夸大其词。”我一听,也舒了一口气。丁澜觉得纳闷了:“你不希望他们离婚?你希望他们白头偕老?”我也纳闷了,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希望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中有两颗最亮的星星,它们化成了肖言的眼睛。肖言眨着眼睛问我:“温妮,我离婚了。这样你就不会离开我了吧?”我闭上眼睛,不愿再睁开。
黎至元发短信给我:“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应允。我欠黎至元的。他给了我太多,要的却太少。
我接到茉莉的电话,她说她和则渊准备结婚了。我吓了一跳:“这么快?”茉莉却振振有词:“不快了。我爱他好久了。”而则渊却爱她好“不久”。男人胆小如鼠,在一类女人身上跌过跟头,下一次就马上投入另一类女人的怀抱。这等胆小倒是无伤大雅,只是要长久才好。别到头来,又说自己还是爱之前的那一类。
茉莉问:“你会不会来美国参加婚礼?”我红了眼眶:“我尽量。”要是真再去美国,目睹好友披上婚纱,戴上婚戒,我该会怎样的思念肖言?怕是那思念会变成一头悍兽,将我囫囵吞下,连根骨头也不吐出来。
我旁敲侧击地问魏老板:“近期,我们要不要参加美国的什么会议啊?我们有没有什么美国的公司需要走访啊?”魏老板上下打量我:“杰瑞,你怎么披上了温妮的皮?”我撇撇嘴:“没有就算了。”正要走,魏老板又叫住了我:“想回美国重温旧日情怀啊?我看看吧,尽量给你安排。”我给魏老板深深鞠了一躬,却被他喝斥:“干什么啊?遗体告别啊?”我一边摇手一边告别了他。
我妈打电话,说要来上海看我。我问:“怎么这么突然啊?”我妈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把你逼到墙角,你不住地喊救命。”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妈,您怎么也迷信起来了?”我妈强词夺理:“这不叫迷信,这叫母女间的心灵感应。”我不屑:那时我撞车撞得头上冒出个大包,怎么不见您来感应?我妈又说:“机票我都买好了,明天下午就到啊。”我五官皱到了一起,心想我妈要是来了找我要女婿,我该去哪儿捉个壮丁回来。
丽莉雷厉风行,找起北京的工作来了。我怂恿她:“还工作什么啊?让程玄养着不就好了?”丽莉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女人需要经济独立。”我向她竖了竖大拇指。经济独立了,谁离开了谁,都不会饿死。
第二天下午,我去机场接我妈,我妈老生常谈说我瘦了,还说:“眼睛都凹下去了。”我回她:“凸出来的那是金鱼。”我妈又说:“就你一个人来接我啊?”我又回她:“不然您想我请人来舞狮吗?”我妈觉得我不孝极了。
我把我妈送到家,就又折回公司上班了。我找葛蕾丝签到,她却不在自己的位子上。丽莉朝我抛了一个眼色,我就跟着她去了洗手间。丽莉在确认了洗手间中没有旁人后,才说:“刚刚魏老板让我往葛蕾丝的卡上打八千块钱,还让我招聘新的秘书了。”我大惊:“啊?辞退了?”丽莉又把她右手的食指在我眼前摇了摇:“我们亲爱的魏老板被勒索了。”我又大惊:“勒索?”
这时,葛蕾丝推开洗手间的门,进来了。我和丽莉忙洗手的洗手,梳头的梳头,倒像被抓了把柄一样。葛蕾丝见状,说:“温妮,明天我就不来了。我换了工作。”我还理不出头绪,问道:“哦?换了什么工作?”葛蕾丝大大方方:“丽莉没告诉你?有个老外,让我教他中文。”我又说:“家教啊,不错。”葛蕾丝瞟了我一眼:“说是家教,还不就是想包我。”我恍然大悟:“那也不错。”葛蕾丝对我的“不错”感到意外,她也许以为我会说什么“你醒醒吧”诸如此类。
我和丽莉走了。丽莉说:“她刚刚告诉我时,我吓了一跳。想不到你这么镇静。”丽莉又说:“葛蕾丝跟魏老板上过床,还偷偷留了证据。她现在要走了,这笔钱不敲白不敲。”我想不通:“魏老板就这么束手就擒了?”丽莉解释:“他说就认倒霉了,花点钱,打发一个瘟神。谁让这次看走眼了呢?”的确,魏老板这众多莺莺燕燕中,对他用这等绝招的,葛蕾丝还真是第一个。他常常夸夸其谈:“我的女伴们,都被我安排得服服帖帖。”可惜,如今,出了个不服的。其实,魏老板花几千块钱就像打个喷嚏一样。至于葛蕾丝,就这样把自己和喷嚏的价值划了等号。
坐在位子上,我倒不镇静了,心里乌涂涂的一团。人生没有明灯,葛蕾丝没有,我也没有。但她却比我磊落,想要什么就去要什么,而我,什么都不敢要。
魏老板把我和丽莉唤进了办公室。他说:“你们两个一个为我办外事,一个为我办内事,就像我的左右手。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的。”魏老板也是落寞的。他在被手底下的女人算计后,马上就需要手底下的其他女人来对他表表忠心。丽莉欲言又止,想必是觉得自己忠不了多少时日了,却又不忍说出口。
我下班回了家,见我妈与丁澜、何先生二人正谈得热火朝天。我刚刚还寻思着向丁澜借何先生用用,充当一下我妈的准女婿,想不到这计划一下子就泡汤了。
我把丁澜拉到一边:“我妈都问你什么了?”丁澜道:“还能问什么?还不就是你的男朋友如何如何?”我心急如焚:“你怎么说?”丁澜喂了我一颗定心丸:“就说,我也不太清楚。”我抱住丁澜:“好兄弟,好姐妹。”
我把我妈拉回房间。我妈攥紧我的手:“怎么连你室友都不清楚你和你男朋友的事啊?你看她那个男朋友,多好,又斯文,又风趣。”我皱了皱眉。何先生风趣?那我岂不是要成笑星了?我说:“妈,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今天我们不要再提‘男朋友’这三个字了好不好?”我妈无可奈何,心想她荣升丈母娘的日子真可谓遥遥无期了。
不过,我妈才无可奈何了一小会儿,就又有小火苗燎燃了她心中的希望。
我带着我妈下楼,准备去请她吃餐好的,疗一疗心中那道没有女婿的伤,却不料,一出楼口,就看见了肖言。肖言正神采奕奕地一路小跑,差点撞到我。他一个急停:“温妮,这么巧?你要出去?”我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支吾道:“啊,嗯,我正要和我妈出去吃饭。”我妈精神抖擞地开了口:“温妮,这位是?”我没说话,肖言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妈,自报家门:“阿姨,我叫肖言,是温妮在美国留学时的同学。”我妈从精神抖擞变成了笑逐颜开,在长长地“哦”了一声后,说:“而且还是我们温妮的男朋友吧?”我还是没说话,而肖言笑了笑。在我妈看来,我们两个人,都腼腆极了。
我妈摇身一变由客人变成了东道主,对肖言说:“走,今天我请客。”我一把把我妈拉到一旁:“妈,他只不过是我的普通朋友,您就别多事了。”我妈不悦:“这怎么叫多事?普通朋友就不能一起吃饭了?”
肖言和我妈像母子一样走在前面,我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像个仆人。我妈问肖言:“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肖言毕恭毕敬:“阿姨,我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我妈一知半解,但仍不住地说好好好。我妈向肖言靠了靠,我马上竖起了耳朵,只听见:“阿姨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我们温妮的男朋友啊?”我又只见,肖言的头点了点,承认了。肖言还道:“不过前不久,我做错了事,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妈让肖言迷昏了头,竟说:“没事,没事,错了可以改。”我的喉咙像哽住了什么,什么话也不说出来。我总不能指着肖言的鼻子说:“做错事?你说得轻巧。”我也不能指着我妈的鼻子说:“改?您也说得轻巧。他结了一桩不得不结的婚,您让他怎么改?他又在结了婚之后,把您女儿的手绑起来,占了您女儿的身体,您要他怎么改?”我怕要是我说了,我妈会毫不犹豫地昏倒,醒来后再毫不犹豫地把肖言抡倒。
我又想哭了,而我也的确哭了。我妈回头看见我红着眼睛,问:“怎么了这是?”我只道:“风吹的,风太大了。”
末了,这客不是我请的也不是我妈请的,而是肖言请的。这一餐饭下来,我妈早已把丁澜的那个何先生抛到了脑后。她觉得,她闺女的这个肖先生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我一餐饭中,掉了一次筷子,摔了一只碟子,还打翻了一个杯子,我妈并不生疑,只是说我越大越毛躁了。我曾设想过成千上万次我携着肖言见我爸妈的情境,却没有一次,是如今这般。我妈也设想过成千上万次她女儿女婿肩并肩坐在她面前,一副人中龙凤的模样,却殊不知,到头来,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外人眼中不要脸的第三者。
饭后,我妈先回了家,自作主张地把我留给肖言。
我背对着肖言:“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否则,我就离开上海。”肖言两步跨到我面前:“离开上海?你要去哪里?”
我一张面孔似冰冻:“你不需要知道。”
肖言握住我的手腕:“你还在怪我对不对?你还在为那天的事怪我,对不对?”
“不要再提那天的事。”我痊愈了的手腕突然又隐隐作痛。
“小熊,我会和她离婚。你等我,好不好?”肖言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我仓惶地挣开:“你可以吗?如果这段婚姻现在可以结束,那当初又何必开始?你以什么理由来离婚?离了婚,你面对得了你现在的父母吗?那天,你告诉乔乔,我去找了你,还说我们不会分开,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现在才是和你同床共枕的妻子。肖言,如果你希望我一直惦念你,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交往别的男人,我可以,我可以做到。只是,我希望你可以让你和乔乔好过一点,让我也好过一点。”说完这段话,我像是卸下了缚于四肢的铅块,真正的如释重负。我突然明白了,我究竟在希望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