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言被我撼住了。我的一字一句都像子弹一样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千疮百孔了。他垂下头:“为什么我对不起所有的人?”
风又吹湿了我的眼睛。我走近肖言:“不,至少,你没有对不起我。”
肖言温柔地拉住我的手,温柔得如同迈阿密的海风:“小熊,我会有办法的。你只需要等着我,我会想出办法的。”
我不再争辩。时间是灵丹妙药,它会让肖言习惯于在“合振”运筹帷幄,也习惯于同乔乔柴米油盐,它同样会让我习惯于孑然一身。那么,我还争辩什么呢?也许,过了一段时日,肖言会忘记他还欠我一个办法,又也许,他会真的想出一个办法。我真的没什么好去争辩了。
我妈依旧喋喋不休:“那孩子多好,又聪明,又老实。”我也依旧拆她的台:“妈,聪明的人,一般都不老实。”我妈又道:“两个人之间闹闹摩擦,是难免的事。你也不用不依不饶。”我再道:“妈,您也不用对我不依不饶吧。”
魏老板命丽莉替他物色一个新秘书,这次标准只有两条:一是能力高,二是得是男性。丽莉听到那第二条标准时,惊叫道:“男?”魏老板瞟了她一眼:“喊什么喊?男的怎么了?”魏老板是昔日被蛇咬,今朝就怕上了草绳。他自己也觉得,要是玩女人玩到了工作不便的份儿上,就得不偿失了。就像今天,他没有秘书,的确感到了处处不便。他在办公室里嚷嚷:“水,我要喝水。”可惜,我们都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动了。只见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气鼓鼓地亲自出来接了一杯水。我们都忍俊不禁。
我问丽莉:“北京的工作找好了吗?”丽莉愁眉苦脸:“我又觉得舍不得上海了。”这两城的爱情还是需要一场拉锯战的。在丽莉的天平上,程玄的重量和上海的重量处于平衡状态。而程玄,想必也是舍不得北京的。
黎至元的爸妈准备留居上海了。落叶归根,是人人逃不过的情愫。黎至元正为他们物色一处清幽一点的住处。我说:“你那里还不够清幽啊?”黎至元道:“他们并不习惯和我同住。”果真不是中国式的老头老太太。要是换了我爸我妈,他们巴不得四世同堂挤在一个大院儿中。
黎至元说:“我家是相敬如宾的,我父母间如此,我与他们之间也如此。”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黎至元又说:“我幼时,由佣人照看。长大了,又没继承他们的琴棋书画。所以,能和他们谈论的,总是新闻上的内容。”我问:“你妈妈也是艺术家?”黎至元又轻描淡写:“她爱弹琴,钢琴。”我心想:这两位大师,被他们的儿子说成了一个爱画画,一个爱弹琴。那反之,他们大概也会说“我的儿子爱买卖股票”。
我说:“黎叔叔说,你常常跟他们夸我。”黎至元笑得腼腆:“你是为数不多的非新闻内容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我的女性普通朋友之一,所以他们比较感兴趣。”
我和黎至元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时,又是在吃饭。我们除了吃饭,常常别无它事。所以我对黎至元提议:“我们不做普通朋友了,我们做饭友。”
公司来了男秘书,叫安迪。安迪五大三粗的,比楼下的警卫还像警卫。魏老板喝安迪打来的水,总是觉得不如以往那群纤纤女秘书打来的甘甜。
美国列入了我的行程。魏老板让我去参加美国总公司的培训。我一接到通知,又给魏老板来了一个遗体告别式的深鞠躬。
培训地离芝加哥并不远,大概只两小时的车程。我打电话给茉莉:“虽然不一定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但我一定会当面祝福。”祝福是件很重要的事,被祝福的婚姻,才能很幸福。我如是想。
我给我妈订了回北京的机票。我妈不悦:“真是不孝女。”我说:“我要去美国了,总不能天天让丁澜替我服侍您吧,再说了,您也该回去服侍我爸了吧。”我妈一听,急了:“去美国?做什么去?”我连连安抚:“出差,出差,十天半个月的就回来了。”于是,我妈在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再对肖言耍小姐脾气后,踏上了归程。
我在机场抱着我妈哭,我妈觉得困扰:“你想方设法把我撵走,现在又假惺惺地抹上眼泪了。”我千真万确舍不得我妈,可要是再不撵她走,肖言就要被她念得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肖言和乔乔的婚姻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层出不穷的报道一会儿说男方金屋藏娇,一会儿说女方红杏出墙,低俗极了。我天天忍不住地搜刮着阅读,像是吸了大麻。而“合振”的官方新闻却是令人欣慰。它的产销量和市场反应,通通积极正面。
黎至元问我:“我和你一道去美国,好不好?”我反问他:“你去做什么?”黎至元想了想:“办几件公事,再办几件私事。”我摇了摇头:“你要是有事,就去办,但不要和我一道。”
我的饭友黎至元总是怕我饿着累着,总是想为我保驾护航,而我却只能感激涕零地对他说“不,我不敢当”。我是多么想让他再觅得一位红颜,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让黎家二老在画画弹琴之余,把玩把玩孙儿。这样,他的人生才真正的完整。而同时,我又多么怕他的人生完整。要是有一天,我打电话给他,说出来一起吃饭吧,而他对我说,不行啊,我正在和我太太给儿子换尿布,那我该有多落寞。
我一个人去了美国,拎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套准备送给茉莉的中式旗袍。那旗袍火红火红的,用银丝绣着大朵美轮美奂的花。我曾拿着它在镜前比照,想及自己,好不心伤。
总公司给参加培训的人备妥了食宿,人一吃得好,睡得好,脑筋也就跟着灵光起来,学什么会什么。我们上午上课,下午走访。带队的负责人逗趣得很,生着一张古板的脸,却一说话就翘起兰花指,走动时,裤管下还若隐若现地露出鲜艳的花袜子。
周末假期,我乘大巴去了芝加哥。茉莉和则渊在芝加哥的车站接我。我抱住茉莉:“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在美国见面。”茉莉哽咽:“我日夜盼着你能来。”女人出嫁前后,再多愁善感不过了。则渊对我浅淡而尴尬地笑了笑。他的两个女人,都先后与我相熟,他如何不尴尬?
茉莉和则渊有了一张州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书。两人交换了戒指,交换了誓言。这世上比戒指更能打动女人心的,大概就是誓言了。不论贫穷富有,不论疾病灾难,都永生永世相扶持。多美。我同茉莉一并落下泪来。我把旗袍捧给茉莉,茉莉也说:“多美。”茉莉和则渊的父母都没能来到美国。他们二人会待假期之时,再相继去到二人的故土设下喜筵。
我抛下了茉莉,一个人在芝加哥游走。才多少光景,昔日的旧友就都通通散落了,我只剩下茉莉,还有和肖言的记忆。
我走到学校的门口,看见肖言戴着棒球帽站在我身前,纤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小熊,发什么呆呢?”我一眨眼,却不见了他。我走到我们昔日的房子,又看见肖言。他提着大袋的食物,说:“小熊,我买了冰激淋。”我一眨眼,又不见了他。身边的一草一木犹如记忆,真真切切的物是人非。我的哀愁倾巢而出。时间太不公平,它让铁杵被磨成了针,却不准我的记忆有一丝一毫的褪色。
我狼狈地逃离芝加哥,对它说了句:不再见。
黎至元没有来美国。不用为我保驾护航,他就没有非来美国不可的事了。我照着他的嘱咐,一天给他打一个电话,用以报平安。我唱反调:“报平安有什么用?有朝一日我不平安了,你还不是鞭长莫及。”我两天给我妈打一个电话,也是报平安。
我之所以给黎至元一天一打,给我妈两天一打,是因为我妈已经把话题从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上升到了大龄产妇。她说:“温妮,你要是再不抓紧结婚,到时候成了大龄产妇,身体就不好恢复了。”我气结:我大好的25岁年华,已经被我亲娘与大龄产妇挂了钩。天下的妈妈都是武断而善变的。女儿年纪轻时,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与雄性接触,哪知,才过了区区几载,就又巴不得她谈情说爱结婚生子生女一条龙了。而做女儿的,除去“年纪轻”和“大龄”,中间根本剩不下几年似箭的好光阴。
黎至元比我妈让我省心得多。我只要给他讲讲我学了什么,吃了什么,他就知足了。我还对他说:“茉莉结婚了。”于是他买了一对手表寄去给茉莉,周到极了。茉莉看到手表,大喜:“温妮,黎至元是多好的男人啊。”
培训地所在的这个小城乏味极了。除了散落着诸多公司以及公司宿舍外,就是零零星星几家便利店和酒馆。晚上,我会和一道培训的同事们去喝上几杯啤酒,再回到宿舍酣睡。
在旧金山工作的亚当不拘小节,他对我说:“我曾与你的魏老板共事过。你知道吗?他的最爱是一个泰国女人。”我大惊:“魏老板也有最爱?”亏他还常常标榜,自己对身边的女人都一碗水端平。亚当也大惊:“谁没有最爱啊?”我想想觉得也对,连十个手指都会争出个长短,环肥燕瘦又怎会拼不出个高下?我刨根问底:“那泰国女人现在在哪儿?”亚当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是泰国吧,她嫁了个又黑又矮的泰国男人。当初你的魏老板得知自己败给如此对手,几乎犯了心脏病。”亚当大笑,我却对魏老板刮目相看。痴情的人难免受伤,受过了伤,痴情又难免变成了博爱。
一晚,茉莉给我打来电话,吞吞吐吐:“温妮,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困乏:“你要是不说,何必给我打来电话。”茉莉据实相告:“今天,肖言找过我,他知道你现在在美国。他问我能不能联系上你。”我精神了,却一时说不出话来。茉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一直求我,我一心软,就把你这个美国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了。”我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不出话来。
世界太小,我不知道能躲到哪里。肖言每每一出现,白皙的面孔和颀长的身形后,总是有排山倒海的伏兵。我怎能做到心无旁骛?我怎能不管不顾地去与他轰轰烈烈?我做不到,我是个思前想后的胆小鬼,早就该剃了头,出家去。
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茉莉告诉了肖言我的电话号码,而他却一直没有打给我。我变得愈发忐忑了。
上网看见丽莉。丽莉说:“公司一切正常,你不用挂念。”我说:“万一突然不正常了,你也要记得把这个月的薪水打到我卡上。”我问丽莉:“你与程玄如何?”丽莉叹气:“还能如何?还不是继续做着牛郎织女。”我劝她:“这样也好,免得天天面对面,磕磕碰碰。”
我终于接到了肖言的电话。他对我说“小熊”时,我咬了自己的舌头。因为,我的手机上显示的并不是中国的号码,而是美国的。肖言,已人在美国了。
我问:“你,你在哪里?”肖言告诉我:“芝加哥。”我突然觉得我和肖言被什么人作弄了。就像是一场游戏,我从美国追着肖言到了中国,就在要追到时,有个什么人,吹响了哨子,说道“交换”,于是,肖言又追着我自中国到了美国。我想:我们在失之交臂,我们在被老天爷作弄。
肖言对我说:“我在芝加哥等你。”我啪地挂上了电话。
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总觉得耳边有人俯下身来呢喃:“我等你,我等你。”我吓得哆嗦,伸手向耳边挥去,却只挥开一掌空气。旁座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我突然抽了羊角风。
晚上,我照例给黎至元打电话。黎至元说:“天气预报说你那边要降温了。”我却道:“嗯,吃过了。”黎至元问:“嗯?什么?”我仍心不在焉:“晚饭啊,吃过了。”黎至元说得铿锵:“我说,你那边要降温了,记得多穿点衣服。”我这才“哦哦”应了两声。黎至元并不勉强我,只说:“温妮,如果有什么难事,你可以同我商量。”
难事,说得多好。肖言的确是我的难事。
我说:“肖言,他来了美国。”黎至元静了静,连呼吸都隐了去。我有一丝懊悔,我何苦用肖言这桩难事,来困扰我的饭友。饭友开了口:“他没道理让你过得如此艰难。”
我舒出一口气。肖言不懂我的艰难,可黎至元懂。肖言让我惦念他,我就惦念他。而他仍不觉得满足。他要环绕着我,让我见不得别人。他要在他需要我时,我就像个神仙般冒着仙气,转两个圈转到他面前,唇齿间还要带着柔情蜜意。他不如捡上一块石头,照着我的后脑砸下去,让我忘了这轮秋冬的种种,这样,我才能睡在他身边,而不去梦见乔乔和那骨肉离散的肖家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