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元又说:“等我82岁时,你也已整整70。那时,同是佝偻着背,你就更不会觉得我老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那时牙都已掉光,我只得与我的饭友黎至元一桌喝粥了。
黎至元之所以请我来,说是有事要同我讲。我问他:“什么事?”他答:“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恰巧出生在37年前的今天。”我惊得捂住了嘴:“生日?今天你生日?”黎至元不解:“365天中,总有一天是我生日,你何必这么惊讶?”
我确是惊讶。黎至元的生日没有喧嚷的如云的宾客,没有奢侈的琳琅的酒筵,只有我,而我,还只是呆呆地捂着嘴站在他面前,半晌,才说出一句:“生日快乐。”黎至元笑得快乐极了。
“你要怎么庆祝?”我问。“有什么好庆祝的?你刚刚才说不觉得我老,我就又长了一岁。”黎至元眼角的纹路像是更深邃了一丝,我只觉更好看了。“我来给你煮长寿面吧,我妈说的,过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说着,我就挽上了袖子。黎至元赞成:“好。”
杰西卡给黎至元打来电话,像是说叫他出去庆祝生日。黎至元回绝她:“不庆祝了。你也知道,我并不讲究场面。”杰西卡像是又说要来找他。黎至元只好道:“杰西卡,温妮在我家。”我只听得,电话中传出杰西卡的尖叫:“温妮?”黎至元揉了揉耳朵,叹气道:“你何时才能长大?”长不大的杰西卡啪地挂断了电话。
我问黎至元:“她何时才能不爱你?”黎至元话说得隐晦:“总要等到我身边再站上一个女人,她才能收心。”我的脸红了。我总是站在黎至元的身边,但我却口口声声说着“饭友”二字。我一边揉面团一边问:“那时,你结了婚,她就真的不再缠你?”黎至元看着我的双手:“杰西卡有原则得很,争时尽全力,输也输得心服口服。”莫名,我又一惊:“你总是把我推到她面前,要是有一天,我有了不测,你可以第一个质问她。”黎至元又来揉我的头发:“安心吧。她并不是没有分寸的。”
长不大的杰西卡也是有分寸的。她纵过火,结过婚,离过婚,还刚刚去过农村。人人都在经历中长大,我也不例外。而肖言,他却在因为我的“长大”,我的“有分寸”,而谴责我的不忠不义。
我亲手为黎至元抻了长寿面。我邀功:“你知道吗?连我爸妈都从未有过此等荣幸?”黎至元不领情:“怪不得这面此等模样。”说着,他还两只手指捻上一根,面露鄙夷之色。我一掌打上他的手:“放下。”他恳求:“温妮,你可不可以再抻长一点啊?这么短,怕是我要活不过下个冬天了。”我听了,大笑不止。
黎至元吃面时,还是领了我的情。他吃光了每一根面,还说:“好了,我之前请你吃的所有饭,你今天用这一碗面就都还清了。”我瞪大了眼睛:“真的吗?那要是我开一间面馆,岂不是要赚翻了天?”
黎至元家有一架钢琴。他虽说他是门外汉,却也弹得出流畅的曲子。我不懂装懂:“好一曲贝多芬。”黎至元失笑。我继续装:“啊,不对。是好一曲莫扎特。”黎至元大笑起来。我投降:“你笑就笑吧,除了小贝和小莫,我也说不上来别的名字了。”黎至元从钢琴前站起来:“温妮,你这么好,叫我怎能不在乎你?”
我愣住了。我不擅厨艺,我不懂音律,但黎至元却说我“这么好”,说他“在乎”我。我低下头,对他说:“你又在逼我说对不起了。”黎至元伸手在我额头上轻轻一弹:“傻瓜,有个可以在乎的人,是件幸事。”我忍不住把脸埋在黎至元的胸前:“那么,你应该说谢谢我喽?”黎至元抚了抚我的背:“是,谢谢你。”我让两滴泪渗入了黎至元的衣服。
周一,我在公司收到了一束花。鲜红鲜红的玫瑰,盛开得热烈极了。
杰西卡见了,丢给我一句风凉话:“哼,都一把老骨头了,还玩这小孩子的把戏。”我知道她说的是黎至元,于是回敬给她一句:“哎呀,杰西卡,你脖子上的皮怎么皱巴巴的啊?”杰西卡一听,马上掏出了小镜子。这世上比男人更怕老的动物,仅女人一种。我兀自困惑:为何我可以常常对着黎至元把“老”字挂在嘴边,如今却听不得旁人讲了?
而花,其实并不是黎至元送的。
花中的卡片上写道:我有我的计划,你只需等我。这花和卡片上的话,均来自肖言。我抱着花发呆。这男人,同我在美国时,就有他的计划。他早我一步,回到中国,只留下一句“你要好好的”。而我不好,一点都不好。而如今,他又有了他的计划。他不要我好好的了,他要我等他,只需等他。而我根本不知道,我等来的,会是什么。
魏老板到了公司,向我嚷嚷:“温妮,干什么呢?我请你回来是让你当花瓶啊?是不是又想出差了啊?”
我惶惶地坐回电脑前。
丽莉又凑了过来:“程玄要来上海开设分公司了。”我忌惮魏老板,只好装做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他这小子已经成功得要开枝散叶了?”丽莉也低着头,仿佛与我讨论桌上的文件:“其实也不是,只不过我们实在不想像牛郎织女一样。”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不过公事上,也不要太操之过急了。”丽莉附和:“你说的对。”女人是男人的动力。女人一笑一蹙眉,男人就要策马扬鞭了,就算有从马背上摔下来断胳膊断腿的危险,也在所不惜。
肖言也在策马扬鞭。只不过,我总觉得他的鞭子会抽到别人。
乔乔给我打来电话:“温妮,我现在在上海,你方不方便和我见个面?”我结巴起来:“乔乔?有,有事吗?”结巴完我就心想:废话。没事干吗见我,我又不是多好看。
乔乔在我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厅等我。我突然好奇咖啡厅中能有多少人是在心如止水地品咖啡,其实说白了,那只不过是个适合你一言我一语的场所罢了。谈得拢,咖啡就香郁,而要是谈不拢,咖啡就似中药一般。
我一眼就看见了乔乔。她坐在窗边,额前的刘海儿险些遮住了眼睛,本来就尖窄的一张小脸,现在不过巴掌大小。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像是月亮被云彩遮住了似的。我走过去,她仰着头看我,似笑非笑。我坐在她对面,点了一杯果汁。无论谈得拢或谈不拢,都不关咖啡的事。
乔乔寒暄:“最近好吗?”我抿下一口果汁,敷衍她的寒暄:“还好。”乔乔向面前的咖啡中加了两尖匙的糖,终于问道:“最近,你有见过肖言吗?”我一下子就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胸腔内像有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我结舌:“我,我有。”乔乔露出“果然”的笑:“我就知道,一定有的。”我心急起来:“乔乔,我们,我和肖言,并没有怎样。”话音未落,我又心虚起来:再相见于芝加哥时,我和肖言,的确说了不该说的话,也做了不该做的事。而乔乔反而来安抚我:“你不用解释,我只是想要一个真相罢了。可肖言他不肯承认,他不肯给我真相。”我顿觉羞愧难当:肖言果然把我放在了阴暗处,我果然是个见不得人的第三者。
乔乔月亮般的双眼淌下泪来:“我可以听从别人的安排,却不愿被欺骗,那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我像鸵鸟一样埋着头,我没有立场去开解她。我连我自己都开解不了。
良久,乔乔的双眼才干涸:“温妮,你知道我和肖言之间现在有多可笑吗?”我知道,新闻沸沸扬扬,说他们谁也对不起谁。不过,乔乔却又供给我一个新鲜的说辞。她说:“他介绍了一个男人给我认识,而那男人,现在在追求我。”太可笑了,丈夫为妻子做媒,想戴绿帽子。可惜,我笑不出来。我说得心虚:“你,你认为是肖言安排的吗?也许,也许只是个巧合。”乔乔的泪又淌了下来:“我过去以为,他诚恳,有责任心,处境再艰难也不愿为难别人,可现在。”乔乔的话到此为止,但我却知道下文。肖言,他在为难着每一个人。
我给了乔乔她要的真相,但我的脸上却火辣辣的,顿时像被人剥下一层皮来。
下午,我去参加了一场某某网络游戏的上市发布会。
魏老板想知道此款网络游戏的上市反响,以及它会不会给此公司带来突发性的利润。这是一款武侠游戏,男男女女都能飞檐走壁,刀枪剑戟。我看着大屏幕,主持人正在演示逼真的画面与音效。只见一个男人抡着大刀,正以一敌百。血染红了整片天空,我听得到大刀砍入人骨肉的声音,却也意外地看到了那男人眼中的泪光。我突然觉得那男人的脸模糊不堪,等再变清晰时,却像极了肖言。我离开了会场,走之前悄悄撂下一句:什么狗屁玩意儿?
人生已经够矛盾够血腥了,何必还要开发出这狗屁游戏?
魏老板问我:“那游戏好不好玩?”我答:“不值一提,满屏幕都是模糊的血肉。”魏老板却说:“现在不就是流行这个?你去好好玩一玩,帮我算算这游戏能赚多少钱?”魏老板巴不得这游戏赚得盆满钵满,那公司的股价一大升,他这买股票的人,也能多少分一杯羹。我问魏老板:“您说,怎么就流行这个了?好好的安徒生童话已经过时了?”魏老板捂着脑门儿:“温妮,你是十九世纪的人吗?永葆青春地活到了现在?”我趁魏老板一没留神,瞪了他一眼,走了。
就这样,我明目张胆地安装了游戏,注册了账号。丽莉见了,伸手捂住我的电脑屏幕:“温妮,你不要饭碗了?工作时间玩上游戏了?”我双手一抱拳:“此乃上头吩咐下来的。”我注册的账号叫做:我不杀你你也别来杀我。
我戴着耳机摇头晃脑。游戏中的我穿着个黑袍子,横冲竖撞。魏老板从我身后摘掉我的耳机:“怎么样,比安徒生强吧?”我皱着眉头:“老板,我连匹马都没有,您再看看,我这小匕首跟水果刀似的,怎么去跟人家拼命啊?”魏老板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怎么,还让我出钱给你买马买刀啊?”我眯着眼睛一笑,魏老板却瞪我一眼:“自己买。”临走,还加了一句:“下周把报告交给我。”
于是,我不得不自己掏了腰包,先买了高头大马,又买了镶着红宝石的宝剑。我又戴上了耳机,骑着马“得得”地四处溜达上了。
黎至元约了我吃饭。
饭桌上,我在喝下两杯黄酒后,问他:“你说,杀人是用刀砍下去好呢,还是用剑刺下去好呢?”我一边说一边比划,像个威风凛凛的女侠。黎至元伸手探我的额头,以为黄酒烧坏了我的脑子。我拨开他的手,又问:“你说,丈夫离开妻子的最佳方法是什么?”黎至元看着我不语。我继续道:“你不知道,我知道。最佳的方法,就是逼着妻子离开他。”我一仰脖,又灌下一杯酒:“黎至元,你的前妻是不是也是被你逼走的?”黎至元面露愠色了:“温妮,你不能总当自己是蹒跚学步的孩子,你不能总让我像原谅孩子一样原谅你。”
黎至元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继续喝酒。我离开时,却看见黎至元的司机坐在车中,守在门口等我。
茉莉给我打来电话:“美国经济状况不好,则渊的工作压力大了许多,我们最近常常吵架。”誓言固然美,说要相互扶持,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不过,却没说不能吵架。
我妈得了感冒,说一句话要咳嗽三声,这令她一提起肖言时,更让我觉得自己不孝,像是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把她活生生气到了这般田地。而我还在问:“妈,您能接受,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吗?”我妈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你,你,你说什么呢?”我马上蒙混道:“哎呀,今天看电视,节目里讨论的。”我心想:不如我趁早发展发展安迪,毕竟他不像肖言和黎至元,毕竟他还未婚。
杰西卡又不满了:“为什么你打游戏,我却要下煤矿?”这是杰西卡夸大其词,她只不过是被分配去调研煤炭板块的公司而已。至于煤矿,没一个人让她下。我故作痛不欲生:“你以为我愿意打游戏?我白天杀一百个人,夜里就梦见被一百个人杀。”杰西卡又一次被我欺骗:“那我还是去下煤矿好了。”
肖言又送来了花。花中的卡片上写道:你是我的风筝,飞得近,飞得远,却都与我相连。我把卡片收进抽屉,心想:妈的,为什么你不是我的风筝?
新闻说:乔家小姐有了个频频约会的英俊男友。我突然质疑,也许连这新闻都是肖言精心安排的。我从未思索过,我爱的肖言也许精明到狡猾。不过,这仅是质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