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至元在被我以“逼走妻子”的罪名冤枉后,一直没有联络过我。我主动打电话联络他:“黎至元,你太小心眼。”黎至元否认:“我大方得都要缺心眼了。”我在电话这头向他鞠躬:“对不起。”黎至元沉默了两秒钟,说道:“下不为例。”我问:“那我能平身了吗?”黎至元施恩,答道:“平了吧。”
我最不该冒犯的就是黎至元。他把他的前妻,把我,把杰西卡都放在众人眼前,还在我们的胸前都挂上了牌子,上面写着“深深爱过的前妻”,“令我在乎的温妮”,“妹妹般的杰西卡”,任众人谁看了,都是这同一说辞。他真诚地对待我们,我又何苦去冤枉他。下次,我宁可扇自己的耳光,也不会再冒犯真诚的黎至元了。
我做了一份调查问卷,问卷的标题如下:你愿意为杀人而花多少银子?后来我想了想,又改成了:你愿意为行走江湖而花多少银子?因为我怕,也许只有我觉得砍下别人脑袋,刺穿别人肚肠的行为叫做“杀人”,也许别人都认为那叫做伸张江湖道义,维护武林和平。我还在问卷的落款处写道:“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双手抱拳单膝跪地谢谢你的合作。
而调查的内容不外乎是想刺探众人愿意花多少人民币招兵买马,拜师学艺,置备华丽的盔甲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兵器。
我把调查问卷大肆发布到网络上,并号召公司人脉在中国的大江南北为我走街串巷进行面对面的问答。一时间,公司沸腾,众人向魏老板请缨:“让我们也去厮杀吧,以便更有效地配合温妮的调查。”魏老板火冒三丈:“你们怎么不去配合杰西卡开采煤矿?”
肖言的花又到了。之前的还来不及枯萎,新的就又到了。魏老板问我:“温妮,你看公司需不需要再多买几只花瓶啊?”我说:“好啊,反正我还要再青春个好几载,这花,且没完没了呢。”魏老板的眼睛喷出恼火:“你脸皮可真厚啊。”
肖言的卡片上写道:这次,花到,人也到。
想必肖言为了公事而来了上海。“合振”蒸蒸日上,想必他抽不出空余专为我而来。我惶惶:又要见面,见了面又要怎样?我对他说过暂时不要见面,他充耳不闻。莫非这次要给我带来捷报:妻子乔乔已另觅新欢。这算得什么狗屁捷报?昔日又不是乔乔对他逼婚,如今他逼走乔乔,又有什么狗屁用。
我戴上耳机,见一个杀一个,自己的肩膀漏了个洞,血如泉涌。
直至我下班,肖言也没有找我。
我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和安迪一道上了电梯。电梯中只我和他二人,他问我:“温妮,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我觉得这话废话极了,莫非我能说“你不能问”?我只得点了点头。他压低了声:“你一个月,拿多少薪水啊?”我也压低了声:“你呢?你拿多少?”安迪清了清嗓子,不说话了。我教导他:“情报,是用来交换的。”我最羡慕丽莉这一点。她掌握我们每个人的情报,掂一掂就晓得我们每个人几斤几两重。
我和安迪下了电梯。他叹气:“我做秘书做了不少年,不过钱永远是那么一点点。”我没说话。安迪又道:“温妮,你说我再去读读书,考个文凭如何?”我在他眼前握了握拳:“好,加油。”魏老板的秘书总是不安分,要么嫁人,要么做了“家教”,现在安迪,又想去进修了。人生在于折腾,我鼓励折腾,“做家教”的除外。
肖言没有守在我公司楼下。我的眼珠子在眼眶中溜了好几圈,也没瞅见他。我突然松下一口气来。
我的电话响了。我几乎笃定是肖言打来的,不过,却是茉莉。茉莉哭了,声音一抖一抖,有如通讯信号不良:“温妮,温妮,你帮帮我。”我止住脚步:“茉莉?怎么了茉莉?”
而茉莉竟说:“我要和则渊离婚。”
我突然想随手拉上一个路人,问问看是不是婚姻根本是儿戏。说结就结,说离就离,就像去游乐场一样方便,一样有趣,而办手续的费用甚至比游乐场的门票还要便宜。我不问青红皂白先教导了茉莉:“婚姻不是儿戏,不要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在嘴边。”
茉莉继续哭:“则渊,则渊,他做梦时喊了丁澜的名字。”茉莉哭得肝肠寸断,我却无动于衷,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茉莉问我:“温妮,是不是人都忘不掉第一个爱的人?是不是你也忘不掉肖言?”我动了肝火:“你的事,不要扯到我头上。”我越想过安生日子,就越有人把我往火坑里推。也许我做梦也会喊肖言的名字,不过没人听得见,没人告诉我。
茉莉被我吓怔了,哭声戛然而止。我又满怀歉意了。我用逗她代替道歉:“要是你还爱则渊,就好好过日子。他现在已经是煮熟的鸭子了,想跑也跑不了。”茉莉破涕为笑:“煮熟了也不保险,不如嚼烂了吃进肚子。”我却在想:吃了不合适自己肠胃的东西,还不是一下子又要拉出来。
正当我想着这不雅的东西,肖言出现了。他的车停在路边,他的人站在车边。我走过去,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肖言笑问:“这么早下班?”我礼貌地笑答:“杀人杀累了。”肖言不明白我的话,皱了皱眉,我却不想解释。肖言为我开了车门:“上车吧,我们先去吃饭。”我钉在地上:“不了。而且,不要再送我花了。”肖言翻脸像翻书一样快:“温妮,你怎么变了这么多?”我的人生从未如此冤枉:“肖言,我理解你的难处,可为什么你却永远不能理解我?”
肖言的拳头狠狠落在车窗上:“我不理解?你不是介意我的婚姻吗?所以我正在努力离婚啊,可你也要给我时间啊。”我竟哑口无言。我的确介意肖言是个有妇之夫,而肖言也的确在努力离婚,那么,我究竟还在不满什么?我究竟想要什么?我直截了当地问肖言:“新闻上说乔乔有另一个男友,是不是真的?”肖言双手握住我的肩:“是啊,那是我介绍给她的。那男人有才有貌,并不委屈她。”我又问:“乔乔会因为他而和你离婚?肖家会点头?‘合振’难道不会为此而受到影响?”肖言的手松了下去:“我说了,我有我的计划。一切会完美的,小熊,你相信我。”我又惶惶了:肖言还是有事瞒着我,他永远有事瞒着我。
我说:“那等一切都完美了,你再来找我好不好?”我的语调风平浪静。
肖言走了。他离开了上海。他日理万机,还有一个接一个的计划,他没闲工夫同我斗嘴。
我这尊过江的泥菩萨虽自身难保,但却还是闲心难忍可怜起乔乔来。她就像只皮球,被父母踢给一个男人,又被那男人踢给另一个男人,而偏偏,踢她的人还都并不觉得委屈了她。
美国华尔街的金融风暴说时迟那时快地狂暴起来。股价如跳崖一般,富人们像泄了气的气球,上下乱蹿也改变不了身价越缩越小的命运,而越来越多的穷人被富人劝去度假,没了薪水,吃上不面包,只得多晒晒太阳了。
想必则渊也是被失业的压力压得头昏脑胀,才会梦见旧人旧事。
魏老板在办公室里砸了杯子,安迪刚扫走,他又把花瓶举过了头顶。安迪扑上前去,正好见证了花瓶粉身碎骨的一刹那,叹气之余,只得又去取扫帚了。魏老板的头顶上空又出现了一只古董盘子。我正想扑上去,心想接住它它就算是我的了。不料,魏老板一咬牙,又把它放回了架子上。
这时,某一客户又来火上浇油。他打来电话,火冒三丈地质问魏老板,这个月怎么亏了这么多。魏老板叫屈:他已自掏了腰包,把客户的损失调至了限额,怎么客户还说“这么多”,莫非要他倾家荡产,帮上帝般的客户扭亏为盈?客户仍火爆:“一个月给我亏下九成多,你也真是人才了。”魏老板一愣,说了句“你等一等”就挂了电话。
魏老板火烧眉毛地调出公司网站上的客户月报表,发现这位客户的资金额竟漏填了一个零。其实要是一百块变成了十块,连我这等穷酸小人也顶多只是咧咧嘴,但要是一千万一下子变了一百万,怕是任谁都要六亲不认了。
魏老板把漏填一个零的网站部小张吵了又炒,看得公司人心惶惶。经济就像头野兽,精神时一日千里,但一旦困了,抽它它也不走,抽重了,它还扭头就咬你一口。许多富人也是野兽,驯服时你可以把手伸到它的两排牙齿之间,可要是他稍稍毛躁了,自然就没你好果子吃。
黎至元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不过,我看不到他毛躁的一面。他同我吃饭时,依旧笑吟吟的,总像又大赚了一笔似的。我试探他:“最近手头不紧吗?”黎至元给我夹来一颗小笼包:“再紧也够请你吃饭的。”见我食欲不振,他又开解我:“安心,大浪淘沙也不是坏事。”我大惊:“不是坏事?你去看看我们魏老板,天天不洗头,钉在公司里抓啊抓的,整个脑袋都像刺猬了。”黎至元大笑:“他是性情中人。”我撇撇嘴,心想说他是性情刺猬还更贴切点。
吃过饭,我自己回家。黎至元又回了公司。他再怎么平静,也是需要去积极应战。
我百无聊赖。自从把那杀人游戏的分析报告上呈给魏老板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以“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的身份出现过。由于那时我大肆地散布调查问卷,那游戏的论坛上竟有了关于我的种种传闻。有的说:“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是开发该游戏的公司的员工,调查完毕后,该人会抽取一部分幸运答题人,发放游戏币;还有的说:“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是个绝色美人。于是就有无聊之徒说“美人,我帮你答一题,你就脱一件衣裳好不好呀”。所以,在我拿到了足够的调查问卷后,“我不杀你你也别杀我”就金盆洗手了,免得被人见了,找我索要游戏币或者调戏我脱衣服。
那游戏赚钱得很。我用了最保守的模型,下了最保守的结论,它的盈利也还是要高于那公司给出的官方预测。可惜,它生不逢时,偏偏遇上了金融风暴。于是,我的分析报告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夹在一摞一摞的文件中,在魏老板的办公室中接灰尘。
“合振”的生意也多少受了影响。出口订单和价格都减了又减。
程玄的上海分公司也搁浅了。他的合伙人认为现在并不是扩张的时期。
天渐渐暖了。饭友黎至元把我喂得脸都圆了起来,符合了我妈的审美观。我在电话中向我妈报喜:“妈,我最近胖得像气儿吹的似的。”我妈困惑:“都说你们金融业现在不景气,你怎么还心宽体胖啊?”我解释:“是不景气啊,所以我现在不追求精神文明,只追求温饱了。”
我妈念念不忘的肖言还是在给我送花。要是他想以此阻止我投去其他男人的怀抱,那他做到了。我总觉得有一只手在我身后拉扯着我的衣襟,让我迈不开步去。
黎爸爸的个人画展顺利开幕,我也应邀去凑了凑热闹。黎爸爸一眼就把我从众人中择了出来:“温妮,好久不见啊。”杰西卡跟在黎爸爸身后,像条尾巴。我心想:瞧瞧我和肖言这场僵局,把黎至元和杰西卡也都绑了起来,真是独僵僵不如众僵僵。我笑眯眯地迎向黎爸爸:“叔叔,祝您大卖。”杰西卡白了我一眼:“大卖?真是没人比你更庸俗了。”
我找到了黎至元。他正在与人说话,侧对着我。我看着他的侧脸,莫名其妙心中有如小鹿乱撞。我心想:他不是我的饭友吗?难道,是因为民以食为天?黎至元看见了我,笑了笑。他这一笑,我的脸竟红了。我又心想:难道,是因为春天?
黎至元走向我,我怕他调侃我的脸红,于是先调侃他:“黎至元,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现在正是含苞待放啊。”黎至元眯着眼睛问我:“你的意思是,你突然发现我相貌堂堂?”我挠了挠头:我一直知道黎至元相貌堂堂,只是突然发现他这朵含苞待放的男人花又显出了那么一点点娇艳欲滴的势头。杰西卡走过来泼我的冷水:“是啊,他是正当年,不过没你的份啊。”我气不过,双手一叉腰:“没我的份?难道有你的?”我和杰西卡鹬蚌相争,黎至元渔翁得利:“我有这么抢手吗?”我白了黎至元一眼,就去看画了。
黎爸爸擅长画鸟,整个展厅都让人觉得耳边唧唧喳喳的。黎爸爸问我:“温妮,有什么指教?”我受宠若惊:“指教?不不不,我觉得您画得已经好极了。”黎爸爸追问我:“哦?怎么个好法?”我振振有词:“您的鸟们吵得我脑袋都疼了。”黎爸爸乐不可支:“你这小女孩,可真有意思。”我心想:他叫黎至元为小儿,那我的确是个小女孩儿。
丁澜决定搬出去和她的何先生同居了。我问她:“并不打算结婚吗?”丁澜理智得很:“结婚这种事,要比同居严肃一百倍,我还没决定。”我不由得想:丁澜要比则渊坚韧一百倍。她不把结婚当儿戏,也不当婚姻是避风港。我嘱咐丁澜道:“夜里做梦时,封好自己的嘴。”丁澜听得一知半解,我却故弄玄虚地先封了自己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