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澜搬走后,我觉得寂寞极了。我从客厅这头溜达到那头,再从那头溜达回这头,盼着能有人来敲敲门,发发广告收收物业管理费也好。我打电话给我妈:“妈,您来上海陪陪我吧。”哪知,我妈竟说:“女儿,你是内心寂寞,妈帮不了你的。”
魏老板又炒了一个夜班的操盘手,他说得好听:“那谁啊,我这里庙小,你啊,还是去另谋高就吧。”魏老板就是魏老板,就算经济不景气,也还是照样吃着最好的山珍海味,穿着最新上市的名衣名鞋,只不过,舍不得给那么多人发薪水了。留下来的人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却又忙不出个所以然来。一个接一个的板块受到金融风暴的拖累,任何头头是道的分析都比不过市场自主的沉沉浮浮。
魏老板请公司的人吃饭,他觉得,留下来的要么是他的心腹,要么是他的左右手。饭局上,魏老板还请来了他那个亲密的女主持人。女主持人没有化妆,脸色蜡黄,眼圈青黑,像是营养不良又劳累过度,而她带着的那个形影不离的助理,反倒比她白嫩。魏老板点了相当气派的菜,谈吐间也相当大气,说什么“这点小风小雨根本不值得恐慌”。我闷头吃菜,心想你就差上金融界的十大恐慌人物排行榜了。
女主持人又随和又幽默,虽不光艳,却也并不比镜头前逊色。怪不得魏老板打肿脸充胖子,也要在她面前风度翩翩。男人都一样,无论年纪财富身份地位,为了心仪的女人,也都难免做些蠢事。
黎至元也为我做了蠢事。他在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说在我家楼下,问我能不能见见他。我睡得迷迷糊糊:“我的饭友,你是要找我共进夜宵吗?”黎至元却说得直白:“不是。温妮,我突然想念你,非常想念。”我一下子就清醒了,心怦怦然起来。
纵然肖言的手在我身后拉扯着我的衣襟,黎至元也终于决定要把我向前拽一把了。
我下了楼,看见含苞待放的黎至元。风不大,轻轻撩着他的头发。我一直觉得他有如大树,这么一来,倒真切应了一个词:玉树临风。我走向他,竟发觉他神色中有一点点尴尬。他匆匆开口:“我从公司出来,突然想见你。犹豫了半天,还是来把你吵醒了。”我笑了。这厮,工作到天都快亮了,竟还有力气来思念我。我转了转脖子:“你应该再多犹豫一会儿,这样我就能好好睡到天亮了,你正好接我去吃早餐。”黎至元却反驳我:“不行,那样的话,你永远不知道我对你的真正态度。”我叹气:我怎会不知道,我只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黎至元把我抱进怀里:“我没想到,我会在三十七岁时,对一个小女孩有这样的冲动。”我仰着头抗议:“别再叫我小女孩,我也已经历过大风大浪。”黎至元失笑:“大风大浪不好玩,不如你就停在我这粼粼的湖面上吧。”我追根究底:“你又要说爱太沉重了吗?你又要我做你伙伴般的伴侣了吗?”黎至元又反驳:“爱是不是沉重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是爱你的。”我提问提上了瘾:“不是伙伴般的爱?”黎至元则摇头摇上了瘾:“不是,是爱情的爱。”
我安宁地闭着眼睛,像是真的有一艘船,驶进了平静的湖面。真的是春天了,连夜,都不那么冷了。
我没有答应黎至元说我这艘船会停下来,却也没有不答应。我知道这样对黎至元不公平,但他又说了一遍:“温妮,我并不介意等你。”我倒是希望我这艘船能突然抛锚,停在黎至元这里再也动不了,要是肖言叫我去他那里,我也只能说:“不好意思啊,抛锚了,动不了了。”想及肖言,我的身子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
第二天,我去公司的路上,意外地看见了葛蕾丝。她穿着豹纹的贴身裙,嘴唇画得像是要滴下血来,令我几乎认不出她。她挽着一个白人老头子,年纪足以做她的大伯。葛蕾丝看见了我,却装作不认识。有没有钱是一回事,光不光彩却又是另一回事。上海太小,谁也躲不开谁。人的贪心却太大,总觉得人生短短数十载,要享尽富贵荣华。
魏老板把我叫进办公室:“温妮,觉不觉得工作辛苦?”我大惊:“怎么?您也要我另谋高就吗?”魏老板连连安抚我:“不不不,我只不过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做夜班。你知道的,做夜班才能更融入市场,对你有好处的。”这话不假。每天白天我上班时,美国那边都在呼呼酣睡,我研究来研究去,都像是纸上谈兵。我点点头:“好吧,不就是改改生物钟吗?行。”做分析师就像军师,而操盘手,才像真正上战场的大将军。我顿时跃跃欲试起来。
我指着门外问魏老板:“那,我现在回家睡觉去?”哪知,魏老板竟站起身来,以手压下我的手:“不不不,温妮,我是想说,白天你还做你的分析师,夜班呢,你跟着我学学操盘。”我眼睛瞪成了铜铃:“那,那我什么时候睡觉?”魏老板拍了拍胸脯:“我们金融人士,哪来的时间睡觉啊?”
我脚拖着地板蹭出了魏老板的办公室。丽莉问我:“怎么了?头上像是要冒出烟来。”我耷拉着嘴角:“老板他让我白班连夜班,不让我睡觉了。”丽莉窃喜:“幸亏我不懂分析也不懂操盘,我只要老老实实做好我的人事就行了。”
丽莉的如意算盘打得太早了。在我之后,她就也被魏老板唤进了办公室。出来后,她头上也冒着烟:“安迪辞职了,老板让我兼做他的秘书。”我哈哈大笑。
安迪决定去进修了,想等着经济复苏的那一刻,再重振旗鼓。
我问黎至元:“你一天睡几个小时?”黎至元答:“五个小时左右。怎么?”我叹气:“这怎么行?这样能健康长寿吗?”黎至元开怀:“担心我不能陪你到老?”我嗤笑:“少臭美了。”
我把魏老板的行径一五一十讲给黎至元,黎至元也无计可施:“他想节流,就不得不让你们辛苦了。我这边也是,正在裁员。”我想想觉得也是,要么被裁,要么辛苦,好像还是辛苦略胜一筹。不如先在炼狱里煎熬几载,说不定过后就能过上魏老板那般纸醉金迷的生活了。
黎至元心疼我:“你不要让自己太辛苦了。”我却刺激他:“不怕,我的青春就是本钱。”而黎至元竟还口:“小姐,你也是奔三十的人了。”我大喊:“胡说。诬蔑。”
就在我上第一个夜班的那夜,我又接到了乔乔的电话。这令我对她的好感荡然无存。我拿着电话,不想接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难题,每个人都要自己解决才好。我没有三头六臂,我帮不了她。我恍然大悟:昔日理智的乔乔,只不过是因为情处事外罢了,而如今,她一旦情归了肖言,理智就灰飞烟灭了。人类无一例外。
乔乔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像连环夺命箭一般,我不得不接听了。果然,乔乔又对我说:“温妮,我想和你谈一谈。”
我的生物钟还没调妥,困得心慌意乱。我心想:谈吧谈吧,反正也谈不死人的。
十分钟后,魏老板从公司冲出来,站在楼道里喊:“温妮,温妮,着火了。”我在洗手间里听得真真切切,推开门如离弦的箭一般就射了出来,直接射向了楼道的灭火器。我的余光瞥见了魏老板,他正站在公司门口,婀娜多姿地倚着公司大门。我缓过神来:“老板,骗人可耻。”魏老板还口:“工作时间躲在洗手间里偷懒,更可耻。”
听了这话,我就像奴仆一样走进了公司。
魏老板的这句“着火了”只吓着了我一个人。这深更半夜,别的公司早都打烊了,剩下我们这一间通宵达旦,夜班同事们还都和魏老板是一丘之貉。
魏老板以为我熬不住这第一个夜班,躲去了洗手间睡大觉。而实际上,我在洗手间里接听着乔乔的电话,整个人就像上了一生一世的夜班一样辛苦。而乔乔也是辛苦的,她的嗓音沙哑,犹如老妇。她说,肖言要给她一个孩子。
肖言要和乔乔生一个孩子,在他给乔乔介绍了一个男人之后。肖言认为,如果他和乔乔有了一个孩子,那就是对“合振”最妥善的交代了。自那孩子呱呱落地,它就会是“合振”的继承人,它的血管里混合着乔家和名义上的肖家的血液,它的身上担负着肖言和乔乔背不动的包袱。而如果,这就是肖言曾对我提及的“计划”,他竟笃信,我仍会回到他的身边,在他和别的女人有了骨血之后。肖言的计划天衣无缝:终有一天,在肖家和乔家围着嗷嗷待哺的孙辈时,他就可以和妻子分道扬镳了。妻子与英俊的男人生了情愫,面对“离婚”二字,说不出一个“不”字,而他,则会来到我面前,说:小熊,嫁给我吧。
我等他说这句话,已经等了一千年。
肖言也是等不及的。他甚至不愿意在乔乔生下他的孩子后,再把她推向别人的怀抱。他竟然妄想把乔乔指挥到如此田地,让她一边尽着妻子的义务,一边向墙外生长。
不过,肖言大错特错了。乔乔始终不是他口中那个“没脑子的女人”。乔乔说:“温妮,我不会让他得逞的。”乔乔比肖言道行深厚,她看上去服服帖帖,却揣摩了人人的心思。在肖言不露声色地铺垫着她“红杏出墙”的未来时,她却暗中在肖言的唯一一条道路上砌了一堵高墙。
肖言在乔乔适合怀孕的日子里辛勤地做着丈夫对妻子该做的事,但他却不知道,他的妻子一次又一次地偷吃下了避免受孕的药。
乔乔的这通电话,没有任何问句,连一点点询问的语气都没有。她只是要让我知道,肖言和她在如此荒唐地较量着。她也揣摩了我的心思:我接受不了如此心机深厚的肖言。
她就是企图让我不能接受他。
魏老板信守着他的话。他不让我睡觉,非要教导我操盘。而当大笔大笔的资金在我手下出出入入时,我平静得像个慈祥的老太太。因为,乔乔已然夺走了我所有的热情。魏老板不满地看着我:“你怎么这么平静?嫌我手底下钱少?”我手指交易屏幕:“这不是小儿科吗?”魏老板气得几乎背过气儿去。
黎至元在凌晨三点来接我。三点,是魏老板应允我的时间,可以回巢小憩。
我蜷在黎至元的车上,觉得要是没有一层皮肉,我的骨头就会散落一地。黎至元拨了拨我额前的头发:“你上夜班,我的工作量也跟着增加了。”我向他转了转:“要不你给我请个保镖?”黎至元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我就是保镖。”我费尽了力气大笑:“哈哈,宝刀不老。”
我问黎至元:“你会为我做任何事吗?”黎至元回答得很谨慎:“任何事?不。”我嗔责他:“你根本不爱我。”黎至元审视我:“温妮,你困糊涂了吗?”我已经不困了,我只是心乱如麻。我又问:“黎至元,那你会不会为了我伤害别人?”黎至元反问我:“我算伤害了杰西卡吗?”我马上摇了摇头。黎至元和杰西卡的牵连,更像是杰西卡想捕食黎至元。黎至元安心道:“那我不会。为了你而伤害了别人,你也并不会觉得幸福,是不是?”
黎至元又一次,在我的循循善诱下,说出了我的心思。肖言为了我,伤害着乔乔,而我,并不会为此觉得幸福。
到了我家楼下,我在车座上依依不舍。黎至元却撵我:“快回家睡觉去。”我主动扑到黎至元身上,抱住他:“你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有了你,我常常想高呼理解万岁。”“蛔虫?你能不能换成‘知己’二字啊?”我却大大咧咧地说:“都一样的。”
第二天,闹钟工作时,我困得连“辞职”都想好了。我想踹开魏老板办公室的门,说:姑奶奶我不干了。可又过了一会儿,我就精神抖擞地洗脸刷牙去了。我心想:熬一夜就受不了了?说出去的话,我温妮就要和笑柄划等号了。我又心想:早晚有一天,我飞黄腾达了,我也能不让别人睡觉。
我没想到,葛蕾丝还会打电话给我。她说:“温妮,上次在路上看见你,没和你打招呼,你没生气吧?”我连连说:“怎么会?怎么会呢?”要是这就值得生气,那人人生的气大概都足以发电供热了。葛蕾丝是个痛快人:“温妮,我想问问你,你说,我还有可能回公司工作吗?”我吓得合不拢嘴,想说:你也太天真了吧?不过,我还是收敛道:“这,这我也说不好。”凡事不能太早下定论。要是真有一天,葛蕾丝又回来成了我的同事,那太天真的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