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是少先队大队长、老师的宠儿,代表学校参加各种活动,四年级就已经主持过市里的六一联欢会。更别说清明给英雄献花,五一帮劳模鼓掌,但凡有点露脸的事儿都少不了我。上了中学,第一批入团不说,从班长一直干到学生会,校里校外一把抓的模范生,要不是临高考一场大病,保不齐真能混上清华北大去。上了大学后自己有些松劲,但也是系里导师眼里的好学生……上班以后平淡了些,但咱工作勤勤恳恳、才思敏捷,外带口齿伶俐、相貌讨喜,不说当个先进个人吧,也没让人羞辱过——这词用的有点严重,但相比我现在的环境——伟大的督察部来说,还嫌轻了。
什么人来督察部啊?银国里的督察部,相当于外面的派出所,部队的宪兵队,或者像我开玩笑刺激他们时说的,这是堂堂锦衣卫,当然他们的经理就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当时我可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落到这步田地。
我打了金晓柔,这是铁打的事实,不容狡辩。
金晓柔说如果不给她一个交代,她将拒绝上班。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话也就她好意思说。
我看着冷森,督察们还在各楼层忙碌,我还有时间胡说八道。他长长地叹口气,这在他来说并不多见,铁血冷森也有愁肠百结的时候。他瞪我一眼,我知道问题比我想象的严重。说一千道一万,打人就是我不对。
《圣经》里说,有人打你的左脸,你就把右脸也送过去。显然,我和金晓柔没有教徒这份气度。
金晓柔也来了,坐在沙发上双眼含泪。我不看她,看墙上挂的仿制清明上河图。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种画摆在这种地方。银国有很多匪夷所思的格格不入,就像门口的金座椅后面有一个硕大的鱼缸,反正全部主题只有一个,尽显奢华品质。把所有的好东西堆积起来就对了。
想到这儿我笑了,挺没心没肺的。
金晓柔变颜变色,被冷森拉出去。不知道他跟她说了什么,再进来时只有冷森一个人了。
“你想怎么办?”他不厚道地把问题抛给我。要是谭谭在这儿就好了,她肯定会说:“问我啊?那就是我做主呗?我想怎么办都行?如果不是的话就别问我,你爱怎么办怎么办……”我没谭谭这两下子,愣了一会儿说:“我辞职。”冷森又叹口气,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我接着看画,拼命想看出点好来。
“这样吧,我跟金晓柔也商量了,不处罚不行,你签一张罚单,明天例会上公开道歉,然后降半级。”冷森说完看着我。
我想说不,我不道歉,凭什么啊!她骂我她怎么不道歉!没等我说话,他忽然又说:“当给我个面子,行吗?”话说到这份上,我无语了。他满脸沉重,一身疲惫,让我觉得挺心酸的。本来帮不上什么忙,还总给他添乱。那就道歉吧,反正道歉也不会死人。
“现在店里的情况你知道,管理有些混乱,这里有我的责任,但我想调整也要一点点进行,在不影响正常营运的情况下按部就班地来,”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逼我抬头看着他,“我需要你帮忙。真的,我觉得你能为银国做得更多。”我点点头,算是同意了。
“我知道你有委屈,”他勉强笑了一下,“但规定就是规定。”
“别说了,”我也站起来,“冷森,我知道怎么做。”
也许是我的幻觉,我闻到一种不同于鸦片的清淡香味,走廊里飘荡的音乐从门缝挤进来,像被过滤后的山泉水,除去了喧嚣杂质,留下丝丝叮咚旋律。
我和冷森面对面站着,心里有种不一样的东西慢慢升起来。我好像第一次这么近看他的眼睛,那些无法探知的深邃此刻一览无余。我看到了他眼底的疲惫和落寞,看到了太多无奈和挣扎,看到不应该显现的伤痛。
有些时候,推心置腹不一定需要语言。就在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可以了解更多。
冷森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扭头看着门。我笑笑,没话找话:“冷总,你猜今天晚上会有多少间房?我们打赌好不好?”
“好啊。”
“我说能有一百间。”
“那我说不会。今天是周日。”
“输的人请赢的人吃一顿饭。”
“好啊。”
“说定了。”
“说定了。”
“以下班时间为限。下班后要是超过一百间,你得请我吃饭……”
整个晚上我都心不在焉,有新公关来办入职,我连输了几次密码都不对,搞到电脑死机。当然我不会承认自己是为了这个无聊的打赌,为了似是而非的约会才思绪纷飞天马行空的。
倪琮来了,进了包房后再没出来,也没提金晓柔。我知道他们肯定有些不对劲。
我问:“你们到底怎么了?”
他说:“没事。”
我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
我说:“挺好,郎才女貌,两小无猜,旧梦重温,天作之合……别忘了到时候通知我一下,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他说:“我们分手了。”
“……”
他问:“你觉得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说:“有点。”
原来前两天倪琮和金晓柔又长谈了一次,特意找了空气新鲜风景秀丽的植物园。不过开场已经充满火药味,金晓柔一口咬定他不够喜欢她,说好带她回家,又暗地里耍手段不知道安的什么心,要是压根瞧不起她可以直说何必玩诡计,要是觉得她配不上他也没关系她没说非死缠烂打赖上他一辈子,这是何必呢?
“你知道她说什么吗?”倪琮问,眼神惨淡笑容憔悴,“她说要是我想玩玩也可以,只要价格合适她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后来的事情可想而知,倪琮被这种看似悲哀自辱实则充满挑衅不屑的话弄发飙了。他从来没有瞧不起金晓柔,从前她是个乡下女孩的时候一样,现在她成了银国的公关主任也一样。他受不了的是她没完没了地试探和根深蒂固的自卑,还堂而皇之地把自卑当武器伤人伤己。金晓柔只冷笑,倪大律师真有学问,说话都四个字四个字的,一般人未必能听懂。
两人正吵着,金晓柔电话响了,她立马柔和嗓音腻死人不偿命地说:“王哥,想起我来了?晚上来玩,好啊,我给你留个大包,一定的,好好喝几杯,放心吧,就凭咱俩这关系我还能糊弄你?”倪琮在一边眼睛都蓝了,二话不说发动车子一溜烟走了,把金晓柔留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植物园里。
这多少有些过分,就算金晓柔设计害我,我还是得站在公正的角度说,倪琮有些过分了,里面找不到车,难不成让金大小姐穿着高跟鞋一步一步量回来?怪不得那么大气,看来我才是真正的炮灰……
“出门我后悔了,回来找她,她已经搭车走了。”倪琮苦笑,可能是懊恼自己没有事先估量好金晓柔的魅力指数。
“然后呢?”我剥开一颗花生,把花生壳放在嘴里,仁儿扔进烟灰缸,嚼了一口觉得不对,赶紧吐出来。
“然后?打电话不接,她发了条短信,说再也不想见到我。”
“你打算怎么办?”我坐直身子,集中注意力,毕竟人家是失婚的大事,“要不我找人叫她,你们好好聊聊?”
倪琮摇摇头。一切跟我之前估计的一样,凭着多年前的感情底子非要爱一个彻底改头换面的人,行不通。他心里也明白金晓柔不可能回到从前,伪装纯情三天两天也许可以,装不了一辈子。
他爱的女孩已经不存在了,非要强扭着补偿心里那份亏欠,最后只能伤的更重欠的更多。
“早点想通多好,何必来这么一出!”我心里有些触动,不是难过,也许是替他们感觉到解脱和轻松吧,“你要是觉得自己还欠她的,以后真有什么事的时候你就好好帮帮她,比什么不强?”我看看表,差五分十二点,总台报一共有97间房,看来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