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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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秀姑冷静得骇人。“我已经死过一次了,不怕死第二次。”她半闭着眼睛,把亲身经历讲了出来,“还没死透的,被活活烧死了,我听见他们临死前呼出最后一口气,闻着的全是人肉烤焦的味儿,走出好远还闻得见!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死了,死一次死两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

听死里逃生的当事人讲完,文清韵觉得一阵阵发冷。

“本来我以为我能找到大嫂,帮着她带大孩子,将来让他亲手替他爹报仇。谁知道老天爷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我只好自己动手。报了仇,我死了也能闭眼。”秀姑把话说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文清韵。她是铁了心去寻死的,这种报仇方法和自杀没区别。或者她根本是想自杀,不过换了一种更好的说辞。

文清韵想了半晌,把所有的目光吃透,才下了最后的决心:“要是我告诉你,那孩子还活着,你是不是就不会去寻死?”

“你说什么?”秀姑扒着桌沿,上身伸过来,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他还活着。我能满足你的心愿。”文清韵顿了一下,她还有一丝犹豫,不知道秀姑可不可以信任,“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我们这一代的恩怨,别告诉孩子。在我同意之前,连他是谁,他父母是谁,身世如何,都不可以说。我要他好好地长大。你能做到吗?”

秀姑沉默。

文清韵摇摇头,“你只要回答我,答应还是不答应。”她盯着秀姑,“这是为了保证孩子的安全,这个秘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如果一旦被人发现他是钟汉的儿子,他就没命了。”

“他在哪儿?”

“你先回答我,你答不答应,不然我是不会告诉你的。要不我可以帮你去找一把快枪,其实我身后的柜子里就有,伙计们运送货物的时候防身用的。你可以拿着它去找顾宝山,然而我想你活不过今晚。或者听我的话,钟汉一直拿你当妹妹,你是孩子的姑姑,你替他们完成父母该做的事,让孩子好好长大。”

秀姑脸上淌着泪,支撑她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唯一理由就是给钟汉报仇,现在仇报不了,她不知道还要靠什么活下去。

“我明白你的心思,我想的和你一样,但是我不能不顾着孩子,如果他们活着,也会像我这样决定的。”

沈家西院来了一个粗使丫头,看手脚身段便知是山里人,平日不爱说话,只会闷头干活,有空就去哄沈诚玩。文清韵平时不愿意别人太接近沈诚,她是个例外。月桂说她叫秀姑,是文清韵娘家老仆的孙女,家乡闹灾活不下去了,这才来投奔。有下人嘴快,笑着说,大少奶奶这半年亲戚着实,不知道过两天会不会再冒出什么表弟干女儿。说的人痛快,周围听的脸色大变,因为秀姑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跟前。大家伙出了一脑门子汗,沈家工钱高,三节有红包,大少奶奶严厉却不苛刻,谁也不想丢了差事。晚上嘴快的被辞退了,第二天谣言便销声匿迹。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人敢说什么。

沈云沛从袁大总统的府邸走出来,心事重重。

就在刚才,他亲耳听见奉天陆军二十七师师长张作霖觐见时,痛陈“国家安危系于我大总统一人”,话里话外透着要袁世凯称帝的意思。他心里吃惊不小,脸上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冷眼看着袁世凯不仅未加责备,而且一再赐以贵重衣物的表现,印证了坊间传闻——袁世凯想当皇帝。这才是他惊讶的缘故。四年前袁世凯成功当上了大总统,已经是天下第一人了,难道他还不能满足,非要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沈云沛叹了一口气,官场险恶,稍微行差踏错一步,便永世不得翻身。他当然明白这是一趟不能蹚的浑水,梁启超那么出名的保皇立宪人物,也出言反对,说那些鼓动袁世凯称帝的劝进人物是“何苦无风鼓浪,兴妖作怪,徒淆民视听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还旁征博引地进行了一大篇关于君主制和共和制的论述,可谓苦口婆心。可惜袁世凯听不进去,他现在被筹安会的忠言围绕,满心成为一代开国明君的梦想。任何逆耳的话,都是耳边风,吹吹就散了。沈云沛本来已起了辞意,刚刚一番见闻,更坚定决心,离开北京。本想等到张作霖告辞,他就跟袁世凯请辞。没想到不等他开口,袁大总统已经把一顶天大的帽子扣过来,要他出面成立商界的民众请愿团,为登基大业摇旗呐喊。

“大总统,这……老夫最近身体不适,时常卧床,恐怕难以担当重任。”沈云沛面露难色,看起来确实血气不调。

袁世凯嘴角一动:“沈大人,您是不愿意吗?”

沈云沛忙摆手:“当然不是,承蒙大总统错爱,老朽当尽力而为,实在是因为身体原因,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如果因此做错了什么事,岂不是罪过?”

袁世凯大笑:“也好,既然你如此说,我也不便勉强。不过还有一事相求。”

沈云沛松了一口气,只要不让他做这个万夫所指千人唾骂的请愿团团长,其余的都好说,于是牵起一个笑容,手轻轻一抬:“大总统请讲。”

“我需要两颗珍珠。本来珍珠不难求,难得是要两个一般大小,颜色光芒也要一模一样,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听说您家里收藏了两颗,不知道能不能割爱?还有听说你又添了一个小孙子,还没恭喜呢。我已经叫人备好了礼物,回头送到你府上去。”

两颗珍珠是沈家的祖传之宝,家里人未必都知晓,沈云沛这才明白,自己的一切原来已经尽在袁世凯的掌握之中。他抬了抬眼睛,又马上缩回去。袁世凯阴鸷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这是试探更是警告。沈云沛缓缓点点头,走出总统府的时候,他发现前胸后背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他扶着墙一步步往家里走,脚步多少有些踉跄。不是谦逊,自己真的老了。

在这期政府发出的公文上,沈云沛的名字赫然在民众请愿团的名录之上,他还是没有躲过去。一个会长、两粒珍珠,沈云沛似乎看见自己被人唾骂的下场,无奈地低下头。

这一日,文清韵从甡茂永回来,月桂和秀姑带着两个孩子在花园里玩,见了文清韵,两个孩子乍着胳膊,扭动着小小的胖身子跑过来,“娘,娘”喊个不停。

文清韵一手一个搂住了,在两张粉嫩的脸颊上一边亲了一口。

月桂走过来:“少爷小姐,咱们别闹,让娘歇一会儿。”

文清韵趁势把孩子交过去,站起身问:“今天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

月桂想了想,笑着说:“别的到没有,不过正房那边乱了套。大少爷都要把屋子拆了,高旺挨了骂,秦妈被骂哭了,看着怪可怜的……”

文清韵叹口气:“他好端端的拆房子干什么?”

“老爷写信回来,要家里藏着的两颗龙眼珠子。大少爷急得什么似的,我听姨奶奶的丫头菊香说,大少爷早偷出去给人了,现在要,上哪儿去找?”月桂说了一半,藏了一半,菊香的原话是,“给了婊子的东西,想让人家吐出来,做梦吧!”

文清韵的注意力不在这儿,她皱着眉问:“爹怎么想起来要这个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是急用,不然不能写了信又发电报。大少爷也不会那么大失方寸。”

文清韵点点头,蹲下身,帮两个孩子掸了掸衣服上的灰,说:“行了,你把他们带回去吧,两个成了泥猴了。”

晚上吃过饭,文清韵见沈云沛的书房居然亮了灯,一时好奇便走过去,见是沈孝儒在书桌后头发呆。面前倒是摊开了一本书,不过放反了。文清韵好气又好笑,推门进去说:“难得,要去考状元吗?”

沈孝儒没心思搭理她的揶揄,愁容满脸,像闯了祸不知道怎么跟大人交代的小孩。文清韵心软了,坐在对面,叹口气说:“说说吧,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怎么帮,东西我给人了。要不回来,给钱都买不回来。你有什么办法?”

文清韵轻描淡写地说:“这有什么难办,再去买两颗好的不就行了。”

沈孝儒冷笑:“你说得容易,你知道爹要珠子干什么吗?袁大总统要登基当皇上,让咱爹帮他准备龙袍,这两颗珠子就是要在龙袍上用的,找不出来,鱼目混珠,咱们就是欺君之罪,要满门抄斩!”

“你说什么?”文清韵忽地站起来,“爹糊涂啊,怎么搅和到这事里来了?”

沈孝儒居然也会说:“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爹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一语中的,对沈云沛而言,官字实在是太珍贵了,他可以得罪袁世凯,却不能不做官,因为官位给他带来无限商机,他的实业才那么顺利,是实业造就了他的“江北名流”的桂冠,让他成为海州最引以为傲的人物。其实不光是他,清末民初那些商业巨头,哪个没有官场背景?有官才有权,有权才有钱,一环扣着一环。同样地,一环出现问题,其余的便也土崩瓦解。沈家的深宅大院,摧毁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所以他只能认了袁世凯给他的头衔,只好进献珍珠。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文清韵虽然是妇道人家,可在铺子里大街上听人说的也不少,皇帝退位了,起码这几年没人要他们回来。这就是人心背向最好的佐证。外头说什么袁大总统从孙文手里骗了总统的宝座,说他刺杀了不少进步人士,这些都不重要,可他要做皇帝,穿上黄袍骑在老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老百姓一定不会干。更别说南方的革命军,还有同盟会的将士,他们都不会答应。到时候一定天下大乱,他又能在岌岌可危的帝位上待多久呢?沈云沛现在帮了他,日后就是诟病,是把柄,等到袁世凯倒台,秋后算账的时候,沈家会有好果子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