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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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沈孝儒有些心烦,他恨这些乱七八糟跟日子无关的事:“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告诉袁总统没有?沈家现在就不保!”

“得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文清韵想了一下,心里有了打算,开口却问,“要是我帮你这次,你怎么谢我?”

沈孝儒忙说:“你说怎样就怎样,你不是一直想要个自己的儿子吗,今晚我就给你!”

“一边去!”文清韵拉下脸,这么多年的夫妻她骂不出更难听的话,“我告诉你,这次我帮了你,你再也不许找掌柜们借钱。听见了没有?”这是沈孝儒的毛病了,月规不够,沈家商铺的掌柜就成了他的小金库,不过每次都要文清韵去填平。

沈孝儒一口答应:“成,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到底什么主意,你倒是说啊!”

文清韵点点头:“那两颗珠子没人见过,对吧?”

几天之后,远在北京的沈云沛收到了两颗龙眼珍珠,虽然不是祖传的那对,但来自日本,也是名贵至极。总算对即将登基的袁总统有了交代。袁世凯事忙,见有了珠子,便无心追究来历,继续他的皇帝美梦去了。

15年12月13日,时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宣布废除共和政体,实行帝制,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年号洪宪,自任皇帝。龙袍上两颗充当龙眼的珍珠见证了这一时刻。当下,全国讨袁声四起,像文清韵预见的那样,老百姓不会再接受一个自说自话的“天子”骑在头上了,蔡锷将军带领护国军开始护国战争。袁世凯的皇帝梦做了八十三天,便在满国唾骂声中垮台。连带他的那些忠心臣子,也成了讨伐的对象。沈云沛日夜忐忑,不知何时大难临头,谁知道等来的却是徐代总统的表彰,说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代表,龙袍上那两颗假珠子就能说明一切!说他一定极其憎恨袁世凯倒行逆施,不然怎么会把两颗叫“天亡”的日本琉璃进献给袁“皇帝”。

沈云沛经过这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再也不想留在北京,借机辞去所有官职,回到海州老家,这才知道是文清韵偷梁换柱,也是文清韵为保护沈家下的一记重注。确实很冒险,但也确实险中取了胜。

“万一被发现呢?你不怕袁总统杀了我们吗?”

“换了珠子的事只有您、我和孝儒知道。珠子的来历,只有我自己知道。对外,我说是倾尽家财赎回了珠子。其实那两颗珠子什么样,没人见过。这两颗天亡珠也是一等货色,不过名字不太吉利而已。袁大总统再英明,没人告诉,也看不出来。何况,我是在他退位之后才给徐代总统去了信,还附上了大洋一万。他怎么会不表彰您呢?”

这番谈话之后,沈云沛对文清韵的胆大妄为有了新的认识,从此放心将整个沈家交给了这个年仅二十八岁的女人。

沈云沛的心灰意冷似乎是突然的,起码在外人眼里,这个永远精力充沛的长者,突然老了。这种苍老是打从心里由内而外的,蔓延到头发、牙齿和眼角。然后谁也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他对生意和官场失去了兴趣。北京传来消息,他听了,淡淡一笑,那些曾经让他寝食难安、深陷其中的朝政与斗争,一下子成了过眼云烟,都无所谓了。或者说,他对整个人生失去了兴趣。对很多之前自己必然会在意的东西,他采取漠不关心的姿态,包括文清韵再次怀孕,并为沈家添了一个长房正出的孙子沈杰。他照例来看了一眼,既没有当初沈慎出生时的喜悦,也没有丝毫老人对年华不在应有的感慨。沈孝儒出去胡闹了几场,和朋友流连妓院,传到他耳朵里,也是不喜不怒。在海州住了一段时间,沈云沛搬去了天津。沈家在天津有栋宅子,还是民国刚建立时买下来的,偶尔夏季炎热或事务烦躁,他才过去住两天。这次是要长住,从留下的信看来,像不打算回来,要一门心思做他不问世事的寓公去了。

文清韵担心他无人照料,特意把高旺派去天津,没几天高旺回来,因为沈云沛说想一个人颐养天年。当然不是真正地一个人,天津沈宅里照样有很多佣人老妈子,他不想看到的是沈家人。他需要独自安静地回想,这一生经历得太多了,本来他打算写下点什么,像是回忆录之类的,拿起笔却无从下手,往往写了不到一行,便陷入沉思。然后一天就过去了,纸上还是仅有的一行。第二天重新开始,周而复始,耽误下来。后来索性不写了,功过是非,留待后人评说,也是一种姿态。清淡的姿态拿得久了,人彻底老了,眼前的事转身就忘,以前的事倒是常常想起。如何入仕,如何经商,把一个合股开设的甡茂永做成海州城最大的土产行。现在想起,还是觉得不容易。最不容易的是让沈家成为海州第一家,魏家、杜家,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都比他有根基,有背景,最后让他杀出一条血路。现在杜文敬死了,魏雨岑老了,见面聊天,早没有了年轻时的雄心壮志。还说以后的天下就看孩子们的了。他们是好是歹,唱了一遭,该退出舞台了。

有时家里会有访客,多是后期他被迫成立什么请愿团时结识的新朋友,天津卧虎藏龙,满清遗老,皇亲贵胄,不死心的,来拉拢他,要干一番大事业。外国人也来,多是谈生意,谈合作,他全拒绝了。关上门,剩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沈云沛突然来了兴致,喊人铺纸磨墨,写了一首诗:“十载繁华醒后梦,万方患难死生中。手把寒梅说身世,百年同汝几枯荣。”写罢,放下笔,长叹了一声。

世人争名夺利,为的到底是什么?到最后不过是一抔黄土,营营役役,劳苦一生,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其实沈云沛还是幸运的,起码有徐世昌的庇佑,可以优哉游哉安度晚年。昔日,和他一起同为“袁党”的不是被杀,就是被抓,侥幸逃脱,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仆人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多时了。坊间谣传,有中毒说,有暗杀说,其实是久痢虚脱,是病死的,算善终了。

临死前,他给文清韵留下一封信,把沈家交给她,特别嘱咐,不管发生过什么,或者将来会发生什么,他要文清韵保证,要尽她的全力保护好沈家每一个人。

文清韵捧着信纸,看着老人心里头最后的惦念。他也许是最了解她的一个,知道她心里没有放下的愁和怨,所以才会有这种要求。

文清韵接到沈云沛身亡的消息,要沈孝儒连夜起程,把灵柩运回海州。沿路百姓知道是沈大人的遗体,自发在路边祭奠。他们认沈云沛的好,他开发垦牧,调养水土,挖渠修路,还修建铁路,都是造福一方百姓的好事。

沈家为沈云沛风光大葬也是煞费苦心,僧道尼三班做水陆道场,流水席招待亲朋,门前一整条街,树上系了白绸花,风刮过来时,瑟瑟摇动。沈孝端从日本赶了回来,平日他和家里人总是淡淡的,这会儿看出悲切来,守灵三天三夜,没有合眼。倒是一直古道热肠的孝方,要跟着部队东征西讨,不得回家,说在外设了一个小灵堂,聊表孝心。

出殡队伍占了半个海州城,文清韵走在队伍头里,前头是打着灵幡的孝子沈孝儒,手里牵着沈萱,怀里抱着沈杰。文清韵似乎对死亡麻木了,她关注的永远是活人,因为活人总还要活下去。沈家这几年顺风顺水,是因为有沈云沛这座山在前头挡风遮雨,现在山倒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单是都督府里的顾宝山和顾法乾,就让文清韵心惊胆战。他们的野心从未真正消失,不过是碍着沈云沛的面子,抑制住了。他们会不会趁此机会来找麻烦?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文清韵打起精神,她不再是以前那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早懂得先发制人的道理。来祭祀沈云沛的不乏达官贵人,现在队伍后面的马车里还有一个民国政府的实业部次长,也是大总统徐世昌的左右手,马君武。文清韵决定,接近马次长,给沈家找一座更安稳的靠山。

马君武是第一批同盟会会员,真正的儒家绅士,胸怀正直开阔。受到徐世昌重用,这次他是特意代表徐大总统前来吊唁,顺便考察和通海垦牧公司齐名的海赣公司经营情况。当文清韵把装有海赣公司股份的信封推过去的时候,这个一身正气的男人愤怒了,他把信封扔在地上:“我以为沈家是真正的商人,没想到也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一句话说得文清韵羞愧难当,平静了一会儿才把沈家和顾宝山的恩怨一一道来,最后苦笑着说:“马次长,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龌龊举动,实在是无可奈何。”

“放心去做,只要不违法,我一定会支持你。”马君武临走时留下这句话。文清韵记住了,还以为是敷衍,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沈家果然没有受到任何侵扰,生意逐渐扩大,甚至超过了沈云沛生前预期,不得不说,这里面也有马君武一诺千金的功劳。

沈家大宅院依旧矗立在小巷深处,起早叫卖的小贩是宅院里人们每天听到的第一个人声,他们起床穿衣,开始一天或忙碌或悠闲,或开心或郁闷的生活。他们很少提起沈云沛,这个缔造了沈家辉煌的老人,只有在一年三节祭祀祖先时,才会想起。那张永远威严的面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了。

文清韵坐在正房沈夫人活着时常坐的贵妃榻上,这榻已经旧了,依旧结实不失精致,看得出制造者的好手艺。她刚嫁到沈家那会儿,总见沈夫人在上面坐着,屋子里其他的床和椅子都是摆设,只这个实用,心里有些奇怪,像是故意拿架子,或者贪这个名字上的富贵?现在轮到她进了正房,成了沈家大奶奶,一样坐在上面,觉得心里笃定,才明白沈夫人当初的心意。喜欢上了,就一直没有换,倒是上面铺的绣帘,隔三差五不重样。文清韵不是奢侈的人,唯独对这个挑剔,外人说不出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