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民国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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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转眼沈云沛过世已经十来个年头,家中不少地方修的修、整的整,跟先前的规矩格局不同了。冬梅住进西院正房,把厢房和原来的小书房打通,改成了一间麻将室,夜夜有城里的阔太太来搓几圈。秦妈老了,让她的女儿巧凤专门伺候牌局,这是院子里人人眼馋的美差,因为总有赢家,给的赏钱顶好几个月工钱。沈诚带着弟弟沈杰住进了南院,以前孝端孝方两兄弟的房子。沈杰淘气,前年开春,非逼着高旺找人把后花园的水渠一路引到南院,后窗子改了小门,推开门是一个小巧的码头,绑了一架木船,方便他到花园大闹天宫。沈诚见弟弟贪玩,不知什么时候习了一身好水性,有他跟着,倒不怕出意外。沈葭和沈芷这对孪生姐妹,住在正房后头的套院,每天早起来唧唧喳喳,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偏得了沈孝儒最多的宠爱,打小就一手牵着一个出去逛,看戏听书吃东西,宠得不像话。她抱怨过几次,沈孝儒还是照旧,也就没办法了。

其实是件好事,自打这对双胞胎姐妹出生,一路长大,沈孝儒收敛了许多,像是突然明白自己为人父的身份,不再胡闹,一改年轻时的轻浮,简直变了一个人。现在独北院空着,已经找人来料理,等沈浩从北平念书回来,给他成亲用。

要说沈浩也该成家了,哪有大家子的公子哥二十好几了还没娶媳妇?她跟沈孝儒商量了好几次,也提出些人选,都是殷实人家的正经女子,到了冬梅那儿,全都推了回来。开始说沈浩年龄还小,后来又说学业要紧。再后来沈浩大学毕了业,又要在北平跟同学们研究出国留洋,说什么也不回海州城,冬梅这才着了急,亲自去北平找人,独个悻悻然回来。只说一句,儿大不由娘。这会儿她后悔没早给沈浩订下亲,拴住他的心,可惜为时已晚。其实她的那点心思,文清韵一清二楚,不过是嫌家世不够丰厚,配不上她的宝贝儿子。

冬梅是一心想给儿子配一个金凤凰,这么多年,她心里无时不刻不在忌讳自己的出身,说什么也要在沈浩的亲事上扳回一城。她却偏偏忽略了一点,这种事,要的是两相情愿!文清韵不是没帮着张罗过,女方家富贵有根基,听说沈浩是庶出,生母是丫头出身,先就看低了,怎么会愿意?倒像是提的人有瞧不起的意思。到头来,落了两头不是,索性也把这份心淡了。几个孩子里,最让人省心的还属沈萱,文静娴雅,性格内向,学业上不如弟弟妹妹伶俐,只喜欢和花草为伴,平时也不出门,在花房里消磨时间。这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文清韵已经开始物色合适的人选了。

刚吃过早饭,孩子们上学去了,冬梅拉着沈孝儒到锦屏山烧香,为沈浩求姻缘。

“我不管,谁来管?这一大家子,谁把我们母子当人看?”她怨气多,大家习惯了,当没听见。

沈孝儒皱起眉道:“行了行了,我又没说不去。”

家里人走得七七八八,文清韵手里拿着一本账目,漫不经心地翻着,看起来心思全不在这上。过了没一会儿,管家高旺来了,手里也拿着一本账簿,跟她汇报这一月家里的各项开支。

“四月初六,东山老宅修葺屋顶,支出二十块大洋;四月十五,二小姐三小姐做校服,请的是上海师傅,瑞蚨祥的料子,支出十五块大洋;四月二十,姨奶奶支了五百块大洋,汇到北京去给沈浩少爷,隔天又支了一百块大洋,捐了香油钱。这个月她已经超支了不少,是不是您跟她说一下,账房李先生为难,不好意思讲。”高旺抬眼看了一下,文清韵虽然不动声色,但显然是听进去了,他才往下接着说,“还有年底您从柜上挪的五千块大洋,账还没平,李先生说您又让他预备五千,这可是一万块大洋啊,大奶奶,说句不该说的话,这件事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恐怕又是一场好闹。”

谁会闹,还不是冬梅?沈浩在北平一个月一百块大洋不够,总是来电报要钱。文清韵先前提过两次,冬梅表面上没言语,背地里却说是苛责了沈浩,说不是她身上掉下来的,当然不心疼,若是换了沈杰,还不把全部家产都给了。

文清韵点点头:“我心里有数。再等等看吧,我已经叫人把大房名下的田产拿出去变卖了,一时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主顾。”

“大奶奶,您到底什么事,要花这么多钱?我知道这不关我一个下人的事,但我真的担心。”高旺把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说了出来。

“反正不是坏事,过一阵子吧,以后你会知道的。”文清韵笑了一下,眼角堆出细密的皱纹,这是时间留下的痕迹,却并不让人觉得苍老,反而别有一种动人风韵。

高旺合上账本:“得了,听您的,大奶奶。”

升任了二管家的小多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进来时差点被门槛拌倒,还不脱多年前毛头小子的脾性,让人看了好气又好笑。

“说吧,着了火还是房塌了?”文清韵调侃着,“赶紧说,别把你憋着。”

“大奶奶,可了不得了,三少爷、二小姐、三小姐,都被警察抓起来了!”沈家到了沈杰这辈,不管正出庶出还是领养,也正好是三位公子,按年龄派,沈浩为长,称大少爷,沈诚居中,沈杰便是三少爷。女孩另排,也正好是一二三。听起来人丁兴旺。

“什么?!”文清韵猛地站起来,感觉到一阵眩晕。

高旺忙问:“是谁看见的,信儿准不准啊?不是看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今个儿,我说去柜上瞧瞧,刚出门,就瞧见三少爷和二小姐三小姐还有不少少爷小姐沿街募捐,就是拿个箱子出去要人捐钱。三少爷他们打头走着,边走还边喊口号,警察就出来赶人,他们不走啊,就打起来了,伤了不少学生,我看见一个,后街徐家的独生子儿,脑袋被血糊住了,不知道有没有得救呢。我想拉二小姐三小姐回来,可是晚了一步!这就赶着回来报信来了,大奶奶,您赶紧想想办法啊。”

文清韵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叫高旺带着帖子和钱去警察署保人。自打去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这种游行示威的事儿多了去了,都是先抓人,再交保释金,警察局生财有道,当上海州城警察局长的顾法乾在城里添了三处宅子,娶了两房姨太太。可这些年,文清韵一时一刻也没忘记过钟汉是被谁出卖的,她恨不得亲手杀了顾法乾为钟汉报仇。可惜她不能,她要等一个好时机,想一个万全之策。顾法乾也一样,他当然清楚文清韵对他和顾宝山的痛恨,几次想要除掉沈家,无奈总有上面的人说话,他们动弹不得。三年前顾宝山调任,把他留下,就是想让他看着沈家,留神沈家的一举一动,一旦抓住机会,就除去这个祸根。这些想法都是内里的,越是心急如焚,面上越不能表现。所以这些年两人同在海州,井水不犯河水还算过得去。文清韵才有把握,让高旺把事情办妥。

让文清韵意外的是高旺不光把两位小姐带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顾法乾。可沈杰并不在其中。文清韵把惊诧收起来,大大方方地在客堂迎接贵宾,她得先揣摩出来意,再作打算。

顾法乾满脸堆笑,要不是一身制服套着,更像生意人。这是当小伙计时落下的习惯,几十年了,改不掉。

“大奶奶,好久不见了,您这一向可好啊?”

“顾局长,您高升了,还没恭贺呢,又给您惹这么大的麻烦……”

顾法乾一摆手说:“麻烦算不上,这是分内事。不过您得好好劝劝两位小姐,大家闺秀,名门之后,跟在那些人后头起什么哄?”

沈葭听了,腰杆一挺说:“这怎么是起哄?东三省没了,是中国人就该奋起,该反抗!这是一个中国人的良心!”

文清韵板起脸:“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插嘴!高旺,把她们两个带进去,没我的话,谁也不许出门,听见没有?”

“娘!”沈葭还要说话,被沈芷拉住,她是妹妹,比姐姐胆小些。

文清韵转过身,看着顾法乾:“顾局长,沈杰呢,是不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顾法乾点点头:“沈大奶奶,我今天来,就是跟你说说公子的事儿。我不能放他回来。”

“哦?”

“你知道今天这场事是谁挑头闹出来的?就是你家这位少爷,煽动学生罢课,义卖,还要冲到县政府去,幸好我收到消息,在半路把人堵住了,不然这祸就闯大了!现在上头都知道了,点名要人,我就是想放,也没办法了。”顾法乾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文清韵说:“这孩子,太不懂规矩了,您放心,我以后一定严加管教。不过还要顾局长帮忙,您一定有办法的。”

“这个……”顾法乾沉默了一下,很为难的样子。

文清韵也不说话,安静地等着。她心里有数,顾法乾这是来给她示威了,沈杰有了把柄在他手里,以后文清韵就得乖乖听话。

“既然顾局长为难,那就算了。反正这个儿子我也教不好,就放在顾局长那儿,麻烦您替我管教吧。”

这话说完,一屋子的人都愣了,看着不像开玩笑说气话的文清韵。

顾法乾抬起头,这唱的是哪一出?儿子不要了,要他来教?他疯了不成?转念一想,这女人太阴毒,说不定转过身就托人说情,北平南京,都有说得上话的人,由上往下压,到时候,他这个小小的警察局长还不是得乖乖听话?她是宁愿便宜那些大官,也不愿意给他些许好处。好,既然如此,别怪他不客气了,那小子想出来,先扒一层皮再说。

“既然大奶奶如此深明大义,顾某也不必枉做小人。一切按规矩行事,告辞了!”

顾法乾走了,沈家炸了营,刚从外头回来的沈孝儒气得脸色煞白。他共两个儿子,只有一个沈杰是正出,警察局是什么地方,那顾法乾是什么人,万一沈杰有个闪失,他怎么向祖宗交代?

文清韵瞅着他直笑,这些话怎么也不像他嘴里说出来的。一个处处为自己着想,只喜欢寻欢作乐的公子哥儿,什么时候成了家族观念大过天的“老太爷”?又想,可不是真的老了,都有白头发了,沈葭沈芷两个帮他拔,拔了还长,越长越多。要是沈浩娶亲早,他早就做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