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带路的了尘停下脚步时，鹿笙不由得一怔，这是一个她十分熟悉的地方，而她却无法明白了尘带她来这里是为什么……
这里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时候她正赖在寺院后的枣树林里，塞了满嘴香甜的枣子，却没想到会碰上小和尚。了尘见到突然从枝叶间冒出来的她而惊慌失措时的样子，她一直都还记得。而她自己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伸出抓满了枣子的手，“要吃枣子吗？很甜的！”
“还记得吗？”了尘忽的转过身，抬头看向身边的一棵枣树，“那时候你就从那些树枝间忽然探出头，鼓着两个腮帮子，语言不清地问我要不要吃枣子。”
鹿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引出回忆，讷讷地点了点头，“……恩！”
“那时我问你为何要一直呆在枣树上不肯走，你答我说因为你要偷师傅的牙骨冥签。”了尘忽的笑起来，“当时我很惊讶一个要偷东西的人怎么敢到处对人说她要偷东西，要偷什么……而当我问到你这一点的时候，你的回答自己还记得了吗？”
鹿笙有些迷惘地摇了摇头，那一段时日里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她对了尘真正明晰的记忆，与其说是枣树这里的相遇，不如说是在她第一次被老和尚逼走，了尘送她离开时所说的话。
“你果然不记得了。”仿佛早已知道答案一般，了尘只是一如往常地平静肃立，“可我却一刻都不曾忘记……”
了尘的声音落在鹿笙耳中，鹿笙却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听清他讲了什么，她想张嘴去问了尘，却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嘴、耳朵、脑袋……都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而了尘的面容，连同他的声音一起，离她越来越远。
是他越来越远了吗？
鹿笙在意识残余的最后一刻，忽然明白了这种感觉并不是了尘越来越远，而是她正在向后倒去，巨大的疲惫正吞噬着她，她突然好想睡……
“……如果一件事情连告诉别人都不敢，那这件事情就一定不会是心里真正认同才去做的……”了尘扶住已然昏厥的鹿笙，将她轻轻放在地上，“也一定会是一件做了必然会后悔的事情。”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林间一个声音传出，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身影和一阵幽香。来人正是丽端，她瞥了一眼昏沉而睡的鹿笙，将手中的瓷瓶递给了尘，“尽快，她已不再压制月亮石之力，一会儿就会醒过来了。”
了尘接过瓷瓶，视线依旧落在鹿笙脸上，“……我可以信任你吗？”
“身为精绝古城的祭司，谁能够操纵月亮石，我就不得不去保护这个人。而若有一****无法再控制月亮石的力量，或是被月亮石的黑暗面完全吞噬，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将月亮石收回，重新找寻新的容器。”丽端说的平静轻巧。
“月亮石在她的心里，你真的认为一颗温热跳动的心，却比不上一颗冰冷的石头么？”了尘反问。
“她选的是黑暗，当她彻底被黑暗吞噬后，你以为那颗心还会是温热跳动的么？”丽端冷笑，“月亮石连接着光明与黑暗，而祭司的职责，就是让它永远站在光明的一面，抑或永远沉寂。”
“你曾经触碰过被月亮石黑暗所吞噬的心吗？”
丽端一怔，“没……”
“那么你又如何知道那颗心究竟是温热还是冰冷，是柔软还是坚硬？”了尘起身缓缓向着寺院走去，“鹿笙的话说的也并不完全对，即使是能够对别人说出来的事，也未必就是自己真心想要去做的事……”
“你……”丽端不自觉地追了了尘两步，终于还是不甘心地停下了，因为她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这个人的话。
寺院里，那件屋子里的烛火依旧亮着，诵念经文的声音自其中传出，这原是十几年来都不曾变化的事情。
了尘轻轻扣了扣门扉，屋里传来念诵的声音忽然停下了，带着些许的迟疑，“……谁？”
“是我，师傅。”了尘答道。
屋中静了一静，老和尚方才缓缓答道，“了尘……进来罢。”
了尘推门而入，返身关上门，端着手中的茶盏走到老和尚面前。
“了尘……这是给……我……倒的茶吗？”老和尚目光微驻，平静问向了尘，已经伸出了手。
“不，了尘知道师傅从不饮茶。”了尘自袖中摸出瓷瓶，拨开盖子，尽数倒入茶盏中，平静看向老和尚，“这杯茶是给那位以数术闻名的曾经的浑仪监第一人，褚监正。”
那只原本伸在半空中的手，还是抖了一抖，他还记得这个茶香，他也知道熟知他不饮茶习惯的了尘，突然间打断他的晚课，端了一个茶盏来，意味着什么。可当他听到那个名字时，他整个人还是忍不住颤抖了。
浑仪监第一人，号称可晓来未、能避吉凶的褚监正……原来自己还不曾忘记这个称呼么……
老和尚闭上眼睛，与这个名字似浮生陌路这许多年后，终于还是重逢了。他将手攥紧又松开，缓缓向前递了三分，捏住了了尘手中的茶盏，“给我罢。”
了尘漠然看着面前这位自己唤了十几年师傅的人，这位自他记事起就已经成为他记忆里每时每刻都存在的人，这位总是看起来很严肃，却始终照顾着他的人……一点一点松开了手，茶盏自他的手中到了老和尚手中。
老和尚掀开杯盖，氤氲的白烟缠着茶香扑面而来，他微微一笑，“真是许多年不曾饮过这雾白花雨了，你同那丫头要的？”
“不，这是很多年前……那个……那个人给我的……”了尘的声音忽的一沉。
“她如今可还好……”老和尚闻着茶香，透过袅袅白雾看着了尘。
了尘平静道，“她死了。”
“你已经将他们合葬在后山了罢。”老和尚继续问道。
“是。”了尘平静地答道。
老和尚托起杯盏将杯中的茶水饮尽，“当年的确是我害死了你的父亲，如果不是我太过自信于什么卜算，也不至于害得他被朋友出卖，竟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被贬，终至病逝。”
“我知道，这些……她都和我说过……”了尘答道。
“你该喊她一声娘亲的，她并不是故意将你丢在那苦寒之地，而是去求母家救你爹和你。”老和尚放下茶盏。
了尘依旧平静答道，“我不喊她娘亲，不是因为我恨她离开，也不是因为我无法理解她的苦难……只是于我而言，她太过陌生……太……陌生了……”
老和尚摇了摇头，合目静坐，“我当年穷尽己力想要算出如何能够使自己名扬天下，以至于通晓过往未来，却到后来方才明白，世事无常四个字。既然无常，又何必去计算。”
了尘看着面前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思索着，此时此刻坐在他面前的，究竟是褚监正，还是……师傅……
“了尘，你不必感到疑惑，或者内疚……”老和尚的声音越来越低，“你让我看见了茶，看见了那瓶药……这是我自己选择喝下去的……”
了尘放在膝上的手指忽的抖了一抖，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果然还是死性难改，总是不自觉的去相信我所算出来的结果……不要再见鹿笙……你们不应该成为朋友……她……是你的劫……数……”老和尚忽的向后倒去，整个人重重跌在坐榻上。
“何为劫数呢……师傅……”了尘跨出门外，轻轻叹了口气。
屋中的烛火依旧燃烧着，只是那曾经日日响起的心经诵念之声已无。然而屋外天地间，风声、树声、夜鹰、虫鸣……从不曾断绝，亦不会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