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宋代晚唐体诗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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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永嘉四灵(1)

§§§第一节 四灵诗歌概说

四灵诗派是宋诗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环,也是宋代晚唐体最为杰出的代表。他们高举晚唐体的旗帜,以江西诗派反动者的形象出现于诗坛,有力地抑制了江西诗风的流行,并因清新的诗风而独具一格。

永嘉四灵(简称“四灵”)指南宋中后期的四位诗人,因为诗风相当一致,“四灵如出一手也”《四库全书总目·西岩集提要》。,可以整体视之,又四人名号中都有一“灵”字,且都是永嘉(今浙江温州)人,故人称“永嘉四灵”。四人分别是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徐照(?-1211),字灵晖,又字道晖,号山民,终身布衣。除诗之外,徐照还善画,赵师秀称其“闲成画亦传”赵师秀《喜徐道晖至》,见陈增杰校点《永嘉四灵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53页。他的日子过得很清苦,在四灵中去世最早,据说还是“紫芝集常朋友殡且葬之”叶适《徐道晖墓志铭》,《叶适集》,第321页。有《芳兰轩集》,今存诗259首陈增杰统计,《永嘉四灵诗集》前言,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3页。以下徐玑、翁卷、赵师秀存诗总数均出于此。徐玑(1162-1214),字致中,又字文渊,号灵渊。做过建安主簿、永州司理、龙溪丞、武当令等小官,为官清廉。他工书法,据说“无一食去纸笔,暮年诗稍近《兰亭》”叶适《徐文渊墓志铭》,《叶适集》,第410页。有《二薇亭集》,存诗164首。翁卷,字灵舒,又字续古,生卒年不详,他在四灵中最后一个去世,薛师石《寄题赵紫芝墓》诗说“世上如今一句无,一灵独存势欲孤”,“一灵”便是指翁卷。他曾登孝宗淳熙十年(1183)乡荐,一生四处游历,佐人幕府。有《韦碧轩集》,存诗138首。赵师秀(1170-1220),字灵秀,又字紫芝、灵芝,号天乐。他是宋宗室,光宗绍熙元年(1190)进士,不过只做过上元主簿、金陵幕从事、筠州推官一类小官。有《清苑斋诗集》,存诗141首。

四灵在诗作中努力把自己塑造成自觉疏离权力、自甘边缘的隐者,说是“非是分嚣寂,由来趣不同”徐玑《冬日书怀》,《永嘉四灵诗集》,第122页。但他们其实始终放不下对世俗名利的追求,并经常自觉不自觉地将这种渴望流露于诗作之中。如“男儿当富贵,得意似君稀”徐照《赠张将领十六韵》,同上,第67页。、“于世无成事,何时有定居”赵师秀《安仁道中》,同上,第235页。、“入幕非无客,能文必有声”徐玑《送赵师秀赴筠州幕予亦将之湖州》,同上,第134页。、“期君归幕下,何石可书铭”徐照《送翁灵舒游边》,同上,第44页。等句,均可见出其对于世俗功利的强烈兴趣及求之不得的巨大失落。这其实相当正常,因为儒家思想在当时占据主流,而能否得到儒家价值观的真正认同,实际上是与个体获得政治权力的多寡有相当关系的。

四灵虽有成就功名、进入主流社会之心,却一直没有机会。问题的关键在于,四灵缺乏进入主流社会必须的能力。四灵的才学平平,因文才进入权力高层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他们也不具备吏能,不谙仕宦规则。叶适《徐文渊墓志铭》有一段记载:“(玑)监造贡茶,其长欲取于数外,君正色曰:‘此人主所以荐天地宗庙,非臣下所宜得。’移永州司理,兵官大执平民为贼,冀以成赏,君明其无罪,尽释之。丞龙溪,县城旁陂,旧称溉万顷,豪党私以为田,陂浸坏。君按视,即疏凿如旧规。”叶适《徐文渊墓志铭》,《叶适集》,第410页。不对上级、同僚、地方豪强进行笼络,便是对官场规则的挑战,其结果只能是被游戏本身所拒斥。无可奈何之下,他们就只有“有口不须谈世事,无机惟合卧山林”翁卷《行药作》,《永嘉四灵诗集》,第199页。,寻求与渔樵僧道为伴,走向权力的边缘了。然而,他们对这种边缘化并不那么甘心,翁卷《酬友人》说:“我无资身策,合守贫贱居。积疴困疲苶,焉得愁闷除。”生存状况与人生理想的双重困窘让他们充满挫折感,事情的本质并不是做不做官而是对自我的评价与肯定的问题。因此,证明自己,弥补因政治权力压制而遭到贬抑的自尊,获得自我存在的合法性,便显得极端迫切,于是,四灵迫不及待地“选择”了诗歌。

他们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官既然不会做,其他事又干不了(主要是不屑做,传统知识分子往往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作为心理和行为依据,这种清高限制了他们的选择范围),也就只剩作诗一条道了(从最终结果来看,这是最适合他们的选择)。于是他们将一腔希望寄托于诗歌。徐玑在《谢步石鼓山》诗中表明了自己的心迹:“不因诗句说,更复有谁传”,可见是意识到了诗歌的社会功效性,准备靠诗歌来耸动天下、留名青史了。叶适因此在《翁灵舒诗集序》中说:“起魏晋、历齐梁,士之通塞,无不以诗,而唐尤甚。彼区区一生穷其术而不悔者,固将以求达也。”黄震《读水心文集·翁灵舒诗集序》,《黄氏日钞》卷六十八,四库本。指出了四灵“一生穷其术而不悔”的主要动机是“求达”,就是着眼于诗歌所能带来的世俗功利与社会效益。

确定了靠诗歌来获得世俗利益的方针之后,剩下的就是策略的问题了。四人决定以晚唐诗风为突破口:

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句只字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叶适《徐道晖墓志铭》,《叶适集》,第321页。

从这段话我们知道了四灵选择晚唐诗风的理由:一是“近世”诗风无法名家;一是“昔人”之诗着力处在“浮声切响、单句只字计巧拙”。需指出的是,这是经仔细权衡之后的理性选择,并不见得是完全出于对“唐诗”的兴趣。

一个人只能从他所处的时代环境来作判断,依据判断作出的选择便只能基于时代基础之上。所以四灵首先考虑的便是是否对当时的主流诗风(包括江西诗风与理学诗风)认同的问题,但他们随即予以了否定,因为“岂能名家哉”!理学诸人感兴趣的是性理,专注于对经典的重新诠释,诗歌对他们来说只是用来表达微言大义的工具而已。江西一派倒是以诗成名,问题是江西诗派流传已久,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话语和模式,再加入其中,很难有所突破,要“名家”只怕是痴人说梦。况且,江西派自身已出现危机,中兴诗人们避江西而唯恐不及。不过正是中兴诗人们背离江西派的做法给了四灵启发和理论支持,中兴诗人后,晚唐诗风已获得了存在的合法性,四灵之所以敢说“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便是因为有了杨万里等人的观点作为理论依据和支持。当然,四灵是否真的认同杨氏对晚唐诗的理解依然值得怀疑,他们更多的还是看重这种诗风“以浮声切响、单句只字计巧拙”的可操作性。

晚唐体很容易操作,它以近体为基本形态,特别偏重五律。近体对天赋的要求不像古体那么高,它要求的是勤奋,正如徐照《酬赠徐玑》所说“诗成唐体要人磨”,“磨”即其中关键。既然贾岛可以“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题诗后》,《御定全唐诗》卷五百七十四,四库本。,四灵也可以“磨砻双鬓改,收拾一编成”徐玑《书翁卷诗集后》,《永嘉四灵诗集》,第138页。,也可以“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永嘉四灵诗集》,第177页。为了成名,付出些汗水还是可以接受的。再者,近体诗还有个好处,即人们对它的对仗二联十分关注,许多诗人仅仅因为一二联好句,便声名鹊起,四灵深谙其中奥妙,因此“单字只句计巧拙”,在中间二联下足了功夫,并颇有成效。刘克庄赞曰:“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刘克庄《赠翁卷》,《后村集》卷七,四库本。与江西诗相比,晚唐体还有一个好处:江西诗好卖弄学问,引用经典,对作者素质要求颇高,一般人很难做好;晚唐体则不然,它忌讳用典使事,讲究白描,也就是说,只要以风花雪月、山高水长等自然风物入诗即可。而这些,正是四灵最熟悉不过的生活图景。

笔者根据《永嘉四灵诗集》(浙江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统计出四灵各诗体的数字,从中或许可以看出一些他们的喜好。,不管是数量上还是质量上,他们的五律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葛天民说“紫芝虽漫仕,五字已专城”葛天民《简赵紫芝》,《江湖小集》卷六十七,四库本。,清人宋荦也说“四灵专攻晚唐五言”宋荦《漫堂说诗》,《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420页。五律代表了四灵诗歌的最高成就,警句名篇迭出,四灵也颇以此自诩。赵师秀曾说过:“一篇幸止有四十字,若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翁方纲《石洲诗话》卷四,《谈龙录·石洲诗话》,第145页。如果不是出于对自己五律的自信,赵师秀是断不敢这样说的,这句话的前提就是自己对五律能够“如之何”。

四灵的古体作得不多。不过我们应注意,四灵将精力投注在五律,其他体制的诗都作得不多,在各种诗体中,古体并不是比例最小的。在古体中,他们经常发表一些对时势的看法,表达自己为国效力的愿望,像“如何凭气力,久欲靖中边”徐玑 《传胡报二十韵》,《永嘉四灵诗集》,第96页。、“慷慨念时事,所惜智者昏”赵师秀《九客一羽衣泛舟分韵得尊字就送朱几仲》,同上,第223页。之类,并非全然“对于南宋中叶以后政治上的低气压好像并无反感”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153页。在艺术上,四灵的古体颇喜用典使事,如“闻似传东鲁,名能躐颍川……相看中兴日,书重说命篇”徐玑《送太守傅尚书昌镇当涂二十韵》,《永嘉四灵诗集》,第93页。、“宓妃波为茵……杜鹃望帝魂”徐玑《水仙花篇》,《永嘉四灵诗集》,第102页。、“交交谷鸟哀,郁郁涧松折”赵师秀《后哀》,《永嘉四灵诗集》,第220页。,这也是他们的古体与近体的不同之处。

四灵作的七律不多,成就似乎也不如他们的五律。方回说:“四灵学姚合、贾岛诗而不至,七律大率皆弱格,不高致也。”方回评赵师秀《病起》,《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四,第1601页。四灵几乎不作五绝,不过他们的七绝作得很不错,不比他们的五律差,因此钱钟书《宋诗选注》选的六首四灵诗中,有五首就是七绝。

四灵作诗与宋初晚唐体诗人很相似,显然是继承了他们的传统。比如在作诗的态度上极其认真,相当投入,所谓“传来五字好,吟了半年余”翁卷《寄葛天民》,《永嘉四灵诗集》,第177页。、“磨砻双鬂改,收拾一编成”徐玑《书翁卷诗集后》,第138页。,并非夸张。在炼字方面也颇为用功,魏庆之《诗人玉屑》载:“《冷泉夜坐》诗云:‘楼钟晴更响,池水夜如深。’后改‘更’为‘听’,改‘如’为‘观’;《病起》诗云:‘朝客偶知承制药,野僧相保为持经。’后改‘承’为‘亲’,改‘为’作‘密’,二联改此四字,真如光弼入子仪军矣!”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九,赵天乐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28-429页。如此等等。

赵师秀曾推出过两个唐诗选本:《众妙集》和《二妙集》。所谓“众妙”,是指唐代的一些偏好于写山水田园的诗人:“起沈佺期讫王贞白,共七十六人,不甚诠次。先后五言居十之九,七言仅十之一。师秀之诗,大抵沿溯武功一派,意境颇狭。而是集乃以风度流丽为宗,多近中唐之格……观其有近体而无古体,多五言而少七言。”《四库全书总目·众妙集提要》。这75人中《四库全书总目·众妙集提要》说是76位,但今查阅《四库全书》之《众妙集》,却只有75人。,大历以前的只有沈佺期(2首)、王维(7首)、孟浩然(4首)、岑参(2首)四人,李白、杜甫等人的诗歌均未入选。这样,全集228首诗,大历以下占了213首(笔者统计),因此赵师秀所说的“众妙”几乎就是中晚唐的众妙。在诗体的选择上,古体一首都没有,“五言居十之九,七言仅十之一”,也完全是四灵的口味。

《二妙集》选的是姚合、贾岛之诗。据方回说,“姚少监合诗选入《二妙》者百二十首”方回评姚合诗《送喻凫校书归毘陵》,《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三,第1053页。,而冯班说“赵昌父选姚合、贾岛为《二妙集》,贾八十一首,姚一百二十一首”方回评贾岛诗《送朱可久归越中》,《瀛奎律髓汇评》卷二十三,第1051页。此处“赵昌父”当为赵师秀,赵昌父是赵蕃之字。今北图藏明嘉靖抄本《二妙集》中,贾岛诗82首,比冯班所见多出1首;姚合诗130首,比方回所见多出10首,比冯班所说多出9首。贾岛的82首诗中,七律7首,七绝4首,五绝1首,五古1首,五律69首;姚合的130首诗中,七律15首,七绝4首,五古5首,五律116首此数字为岳娟娟统计,见其《二妙集研究》,《中国诗学》第7期,人民文学出版社。,与《众妙集》的选诗类似。从这两个集子来看,四灵是师法姚合、贾岛为主,学习其他中晚唐人为辅,以求塑造自己的诗风。结合四灵的实际创作来看,他们的最高诗学理想似乎并不在李、杜,而只在中晚唐。叶适说的“惜其不尚以年,不及臻乎开元、元和之盛”叶适《徐道晖墓志铭》,《叶适集》,第321页。,似乎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自这两个集子出后,有关晚唐诗人的“话语”开始多了起来;“姚、贾”并称开始取代“郊、岛”并称出现于宋人文献之中,这便是诗坛对《二妙集》与《众妙集》接受的反馈。

一般认为,四灵之中以赵师秀的成就最高。方回说“四灵诗赵紫芝为冠”方回评赵师秀诗《桃花寺》,《瀛奎律髓汇评》卷四十七,第1712页。,贺裳也赞成这一看法,“永嘉四灵,赵紫芝最为佼佼”贺裳《载酒园诗话》,《清诗话续编》,第453-454页。贺裳还认为“二徐最劣,灵晖不如灵渊”同上。,这与方回的看法有所不同,方回认为徐玑最差:“予许其当居丁位。”方回评赵仲白诗《岁除即事》,《瀛奎律髓汇评》卷十六,第575页。这样,根据艺术成就,四灵便可排名如下:“永嘉四灵赵紫芝为胜……翁卷差逊赵紫芝……二徐最劣。”吴乔《围炉诗话》卷五,《清诗话续编》,第645页。

§§§第二节 反江西诗风

四灵是借着打击江西诗风的机会,祭出晚唐体旗帜而一举成名的。钱钟书说:“江西派自称师法杜甫,江湖派就抛弃杜甫,抬出晚唐诗人来对抗。这种比杨万里更为偏激的诗风从潘柽开始,由叶适极力提倡,在‘四灵’的作品里充分表现。”钱钟书《宋诗选注》,第220页。既然四灵作品中充分体现了这种偏激的诗风,我们不妨就此检点一下他们是如何对抗江西诗人的。

首先,江西诗派确实提出了师法杜甫,“但他(指黄庭坚)没有重视杜诗丰富的社会内容和现实主义精神,却片面地强调杜诗在格律字句等形式上的特点”程千帆、吴新雷《两宋文学史》,第205页。杜甫的诗歌号称“备于众体”普闻《诗论》,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杜甫卷》上编,中华书局,2001年,第993页。,在体裁、技巧等方面都相当完备。而江西派的改窜陈句、好用拗律、压险韵、用奇字等特点确实是较片面地学习杜甫的。与其说是学杜甫,不如说是借杜之名,行己之实:

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故陈无己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诗近之。”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语学者为诗旨趣,亦独宗少陵一人而已。余为是说,盖欲学诗者师少陵而友江西,则两得之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九,第2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