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贤人、圣人三个层次的不同,在扬雄看来具体表现主要有两点。第一,是众人、贤人、圣人道德伦理的影响有大小的不同。《法言·修身》说:“天下有三检,众人用家检,贤人用国检,圣人用天下检。”这个说法显然同《大学》讲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些关联。但二者又有根本的不同,《大学》讲的修齐治平是讲一个人的德行修养的不同层次,扬雄这里是就众人、贤人、圣人德行影响大小的不同而言的。圣人德行能影响天下,贤人的德行只能普及一国,众人只能以其德行治家,因而,扬雄讲众人用家检,贤人用国检,圣人用天下检。按照这种说法,一个人是属于众人、贤人,还是圣人,就看他的德行是能齐家、治国,还是平天下了。
第二,是众人、贤人、圣人践履伦理的自觉性程度的不同。《法言·修身》说:“圣人耳不顺乎非,口不肆乎善,贤者耳择,口择,众人无择焉。”据汪荣宝《法言义疏》,“肆”当作“违”,因隶书形近而误,违与顺相反为义。这是说圣人言行自然合于礼义,所以不违善,不顺作,贤人能自觉地选择善的行为,众人则不能自觉选择礼义,因而说贤人有择,众人无择。在这段后面,扬雄接着说:“或问:‘众人?’曰:‘富贵生。’‘贤者?’曰:‘义。’圣人?’曰:‘神。’……天下有三好:众人好己从,贤人好己正,圣人好己师。”这也是讲的同一层意思。圣人伦理自然合于礼义,故说是神,只能以己为师;贤人能自觉选择礼义,故说是义,自觉选择礼义就能自正,所以说贤人好己正;众人不能自觉选择礼义,容易沉于富贵,故说是富贵生,不能自觉选择礼义就免不了从己私欲,故说好己从。
先儒论人虽重伦理,但像扬雄这样明确地把伦理的高低作为划分众人、贤人、圣人的唯一标准,并依德行的影响大小,道德践履自觉程度的差别,来说明人的这三个等次,在儒学发展史上,这还是第一次。因此,众人、贤人、圣人完全作为伦理的不同等级人格形象,是在扬雄的《法言》中第一次明确化的。
三、君子和小人
扬雄更多地是把人分为君子和小人,在《法言》中每每以君子、小人对称,视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这种观念在儒家先师那里已经多有论述。十三经中有关君子的明文不下五百条,关于小人的明文亦有上百处。此外,《荀子》一书言君子更是触目可见,《春秋繁露》也多言君子与小人的对立。先儒讲君子有多种含义,有泛指统治者的,有指伦理的优秀者,有指政治上的明达者,有指世事通达者,有指大智大勇者,有指学识广博者等;小人同样有多种含义,有时泛指被统治者,有时指道德的败坏者,有指政治上的好狡者,有指贪利忘义、愚昧无知者等。总之,先儒无不把君子与小人视为两种不相容的人格。而尤以孔子的“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论语·里仁》。)这一说法最有影响。君子、小人的对立即义、利之分,成为儒家关于君子和小人最重要的观念。
扬雄承继孔子的方向加以发展,将君子和小人完全视为伦理的对立人格。他讲二者的对立,主要有如下方面:
第一,在义、利关系上,君子重道义,小人贪财利。《法言·学行》说:“大人之学也,为道;小人之学也,为利。”又说:“先生相与言,则以仁与义,市井相与言,则以财与利。”扬雄所谓大人、先生皆为君子的别称,市井则与小人同义。君子学习和交谈都离不开道义,而小人只关心财利。
第二,在德与力的关系上,君子绝德,小人绝力。《太玄》“强”首说:“君子强梁以德,小人强梁以力”,君子以德强健,小人靠力气凶暴。《法言·渊骞》中,列举了秦悼公、乌获、任鄙诸人,作为“小人绝力”的例子,而以舜、禹、皋陶作为“君子绝德”的榜样。
第三,在人、己关系上,君子重人不重己,小人重己不重人。《法言·君子》说:“君子忠人,况己乎?小人欺己,况人乎?”又说:“君子好人之好,而忘己之好;小人好己之恶,而忘人之好。”君子处处关心、看重他人,却忽略自己;小人只看重自己,而不惜处处损人利己。
扬雄关于君子、小人之分,同圣人、贤人和众人之分一样,都完全是以伦理为判定标准的。但是,又有一个明显的不同,这就是扬雄讲圣人、贤人、众人之分,是以承认三者都是人、都具有并且能实行礼义为前提的,而君子与小人之分,却恰好没有这样的前提。从小人与君子处处对立,只贪财利,重力不讲德,损人利己来看,扬雄讲的小人恰恰是不依礼义,完全违背道德的人。根据他的人禽之分,小人只能是有人之名,而无人之实的禽兽。因此,小人和众人在扬雄的人论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众人具有伦理并且能实行之,小人则处处违反礼义,众人经过德性修养,可跻身于君子之列,小人则是与君子对立的一极。由于这种不同,扬雄讲小人完全是一派否定、贬斥的口气,而讲众人则是中性的口气。
在区分众人、贤人、圣人之外,扬雄特别强调君子与小人的对立,是有目的的。扬雄论人是要给人指出做人的榜样和模范。就他所讲的圣人而论,要具有平天下的德性,一言一行自然合于礼义,这样的人格实际上是玄虚的,而他所列举的尧、舜、孔、周等圣人,又无一不是作古之人。贤人虽较圣人次一等,但贤是“为人所不能”(《法言·重黎》。),其德性能治一国,如颜渊、闵子骞、仲弓、伯牛、汉初四皓之类,也是很难做到的。因此,扬雄分人为三等,现实生活中的人却几乎都难以列入圣人、贤人之列,而绝大多数属于众人之列。众人之为人,既不及圣贤,又高于禽兽,存在能遵循礼义与往往又违背礼义的两种对立倾向,扬雄的君子、小人之分,可以说是对众人这两种对立倾向的两极人化。而就众人中具体的人讲,不是较多地遵循礼义,就是较多地违反伦理,从而,众人又可分为两类,君子可以说是对能较多遵守礼义的人的抽象美化,而小人则是对相反一类人的抽象贬斥。因此,扬雄的君子、小人之分,具有广泛的现实社会基础。他是要通过君子的肯定和对小人的否定,来给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指出可以感知的做人的榜样。
由于这个原因,扬雄论人不仅特重君子、小人之分,而且特重君子人格形象的论述。《法言》一书论君子不下五十处,是扬雄论述得最多的概念。因此,要理解扬雄关于君子的人格还须考察他关于君子的其他论述。从这些论述中,可以增加对扬雄君子观的如下认识:
第一,君子是圣人之徒。《法言·学行》说:“君子贵迁善,迁善者,圣人之徒与。”《寡见》又说:“好尽其心于圣人之道者,君子也。”君子是皈依圣人之道,向善去恶的圣人之徒。
第二,君子的起居言行皆合于礼义的规范要求。扬雄对此论述最多,《法言·问明》说:“君子以礼动,以义止,合则进,否则止”;《五百》说:“君子仕则欲行其义,居则欲彰其道”;《寡见》说:“君子惟正之听”;《君子》说:君子“进以礼,退以义”;《孝至》说:“君子动则疑诸事,事则疑诸义。”君子无论是做官,还是居家;是进,还是退;是动,还是止,都无不合于礼义。因此,《法言·君子》讲:“君子不言,言必有中也;不行,行必有称也。”
第三,君子之言验而不忘。《法言·问神》:“君子之言幽必有验乎明,远必有验乎近,大必有验乎小,微必有验乎着。无验而言之谓忘。君子妄乎?不妄。”验有两层含义,一是有所依据,二是可以验证。这是说君子讲的话,总是有根据,并且能够得到验证的。
第四,君子是努力全德之人。《法言·君子》说:“牛玄骅白,卒而角,其升诸庙乎?是以君子全其德。”这是借祭祀祖宗要用纯色不杂的牛为比喻,说明君子应该是全德之人。因此,扬雄认为君子应“进于道,慕于德,殷之以仁义,进而进,退而退,日孳孳而不自知倦者也。”(《法言·君子》。)君子应是努力不断追求道德完善的人。
扬雄的这些论述和上面的君子、小人之分一样,都是把君子视为伦理的理想人格。可以说,君子作为完全的伦理人格,在扬雄的人论中得以形成。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见,扬雄的人论具有鲜明的儒学伦理主义色彩,以伦理为唯一的判定人之为人的标准,并以伦理程度的高低区分人的品级以及强调道德实践的意义,是扬雄人论的显著特点。这些特点,使扬雄的人论把儒家关于人的理论推到一个新境界,从而使扬雄的人论具有相当的意义。
这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看,一方面由于扬雄特重人的道德实践,以能履行礼义为人的本质特点,这就不仅看到了人具有伦理的社会性,而且更看到了道德实践的决定意义。道德实践是以一定观念指导的有目的活动,尽管扬雄的道德实践,是封建伦理纲常的践履,但却是人类主观能动性、实践性的一种表现,因而,扬雄的人论代表着人类认识史上,人对自身认识的深化。
另一方面,由于扬雄完全依伦理来划定圣人、贤人、众人、君子和小人,这就使这些观念成为完全的伦理人格形象。这对于儒学发展史意义极大。因为从先秦到近代,伦理总是儒学发展的主线,而扬雄的人论,可以说是第一次自觉地完全从伦理来认识人的儒家理论。这个方向实际上是后来宋明理学的中心,难怪司马光称道扬雄是孟子、荀子也无法比拟的大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