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国学与巴蜀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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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扬雄的社会历史观

社会历史观是古代思想家十分关注的一个问题。在这个问题上,西汉末年的著名思想家扬雄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见解,历史是发展的,历史的发展有因有革,历史的发展是天、地、人交互作用的结果,就是其中最有价值的几个观点。

一、历史是发展的

社会历史的问题,是儒家所关注的问题之一。孔子盛赞西周,孟子尊王贬霸。到汉代前,儒学提出三皇、五帝、三王、五霸四阶段说,认为这四个阶段一段不如一段,历史愈往上溯就愈是先进,愈往后数就愈落后。这是一种退化的历史观,当时儒学思想家多持这种观念。

扬雄对上古到汉的历史作了论述。虽然这些论述是零星的,但却表达了历史是发展的观点。他认为人类社会最初是“圣人恶之”的“洪荒之世”,自伏羲出,开始有了圣人之法,“法始乎伏羲,而成乎尧”(《法言·问道》。)。人类社会是从无法到有法的发展。从今天的观点看,这里讲的洪荒之世,指的是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在这样的时代无政治、法律等,所以是无法的社会,有法的社会则指阶级社会而言,因为有了阶级、国家,才有所谓法。虽然我国历史的阶级社会不一定始于传说中的伏羲时代,法的产生也绝不是几个圣人的事,但在皇帝王霸说盛行的汉代,扬雄作为儒家的思想家,能够承认历史是从无法到有法的进步,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同时,扬雄在论述社会历史时,客观地表述了历史发展有着盛衰的交替。他称赞尧舜成周为泰和盛世:“或问:‘泰和?’曰:‘在唐、虞、成周乎?观《书》及《诗》温温乎,其和可知也。’”(《法言·孝至》。)又称颂夏、商、周三代:“虞、夏之《书》浑浑尔,《商书》灏灏尔,《周书》噩噩尔。”(同上。)噩,即咢,李轨注浑浑为深大,灏灏为夷旷,噩噩为不阿借。可见,扬雄继承孔孟,认为从尧到成周,都是历史上的盛世。在周代盛世后,继之的是秦王朝的衰世,所谓“下周者,其《书》谯乎”(《法言·问神》。)!下周者指秦而言,谯有烦苛之意,引申为酷烈。而在秦之后,又出现了汉的盛世。他在《法言·孝至》中说:“汉德其可谓允怀矣。黄支之南,大夏之西,东鞮、北女,来贡其珍。汉德其可谓允怀矣,世鲜焉。”又说,北夷“昔在高、文、武,实为兵主,今稽首来巨,称为北蕃,是为宗庙之神,社稷之灵也”(《法言·孝至》。)。认为疆域的广大,包容的民族众多,没有能够与汉世相比美的。而汉世本身也有一个发展,如北方少数民族在汉初与汉相峙,到后来则为汉王朝所统辖。扬雄称颂汉世,与对尧舜的称颂不同,他称颂尧舜基本上是抽象的,而对汉世的称颂却有具体的事实,因而显得论据有力,令人信服。

从扬雄的论述中可以看出,他认为历史的发展是从洪荒之世到有法之世的进步,进入有法的阶级社会后,又是在盛世、衰世的交替中发展的。扬雄的论述,实已包含着历史是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的思想。自然,他是不自觉地通过具体论述来表明这一点的,还没能自觉地从理论上来说明。虽然如此,扬雄的看法所具有的价值,却是不可否认的。

扬雄从历史是发展的观念出发。反对孟子的历史循环论。《法言·五百》说:

或问:“五百岁而圣人出,有诸?”曰:“尧、舜、禹,君臣也而并;文、武、周公,父子也而处。汤、孔子数百岁而生。因往以推来,虽千一不可知也。”

五百岁圣人出,见于《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这是孟子循环论的历史观。扬雄则用尧、舜、禹君臣同时,文、武、周公父子并处,汤距孔子数百年的历史事实,认为圣人之出没有固定的循环周期,而是不定期的。扬雄是推尊孟子的,能够批评自己所推崇的人,反映了扬雄优良的学术品质。

但是,在对孟子进行正确批评的同时,扬雄又错误地把孔子的理论看成社会发展的必然法则。《论语·为政》说: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孔子认为从三代制度的因袭、损益中,可以知道未来百世的情况。但未来继周者的情况如何,孔子没有明说。汉代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中有一个解释,认为历史发展有三统三正的循环规律,三统为黑、白、赤,而以历史上的夏为黑统,殷为白统,周为赤统,三正指夏朝建寅(以农历一月为正月),殷代建丑(以农历十二月为正月),周代建子(以农历十一月为正月)。根据此说,继周者当行黑统,用夏礼。因此,有人据之以问扬雄,秦继周而兴,却“不待夏礼而治,其(指孔子“其有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之论)不验乎”?对孔子的说法提出了怀疑。扬雄则说:“圣人之言天也,天妄乎?继周者未欲太平也,如欲太平也,舍之而用它道,亦无由至矣。”(《法言·五百》。)认为继周者要治平天下,舍孔子之论再无他道。孔子的百世可知说,有其合理成分,但硬说历史的发展只有遵循孔子的理论,这就荒谬了,这是扬雄绝对迷信孔子所导致的理论错误。由于迷信,所以他对孔子之论为什么是继周者所必须遵循的法则,根本讲不出道理,因而就只好用“天妄乎”来予以搪塞敷衍。这说明,迷信是不能得出真知灼见的。

扬雄讲历史是从无法到有法的发展,所谓法不过是圣人之道,而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义等儒家伦理的基本原则。因此,扬雄讲无法到有法的发展,主要是指从无伦理到有伦理的过程,这个过程之所以是发展,其根据就是有了伦理。扬雄又以尧舜成周和秦分别为盛世与衰世的代表,而成周之所以是盛世,秦之所以是衰世,又在于它们有遵循与违反德治的区别。因此,扬雄关于社会历史是进步的观点,是以儒家的伦理为其根本的。

二、道有因革

道有因革,是扬雄探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问题的理论,其基本含义是承认历史发展过程中继承性与变革性的统一。

历史发展的链条上,每一个社会总是在上一个社会基础上发展而来;而新起的社会又不同于上一个社会,又为后一个社会奠立了基础,由此而形成了社会历史。其中每一个社会各有其特点,有人正是看到了社会发展中这一方面,提出了历史发展有无继承性的问题:“道有因无因乎?”扬雄回答说:“可则因,否则革。”(《法言·问道》。)他认为历史发展有继承,也有变革,这要看具体情况,在可以继承的时候,就予以继承,在不能继承因袭时,就应变革。具体地说:

在昔虞、夏袭尧之爵,行尧之道,法度彰,礼乐著,垂拱而视天下民之阜也,无为矣。绍桀之后,篡纣之余,法度废,礼乐亏,安坐而视天下民之死,无为乎(《法言·问道》。)?

这段话是对“可则因,否则革”的具体说明。在扬雄看来,尧、舜、禹相继,礼乐文明,就应该继承,而无为;在桀、纣之后,礼乐废坏,就应该变革,而不能无为了。是因还是革,这是由社会是礼乐文明还是礼乐废坏来决定的,这个说法带有明显的伦理决定论。

社会历史发展中的继承和变革,是社会历史的基本问题。每一个社会都是继承性与变革性的统一,没有继承,一个社会就无从产生,没有变革,一个社会就不成其为一个社会。扬雄这里讲“可则因,否则革”,存在着把继承性与变革性相分的嫌疑。尽管承继盛世,因多于革;承继衰世,革多于因,但从没有单纯的因或革的情况,而总是有因有革的统一。如果说《法言·问道》的因革论存在这种不足,那么,《太玄·玄莹》的因革论就不存在这个缺陷了:

夫道有因有循,有革有化。因而循之,与道神之,革而化之,与时宣之。故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驯。夫物不因不生,不革不成,故知因而不知革,物失其则;知革而不知因,物失其均。革之匪时,物失其基,因之匪理,物丧其纪。因革乎因革,国家之矩范也,矩范之动,成败之效也。

这段话有三层含义:第一,是讲因与革的对立统一。因、革是不同的,因要合于理,革要合于时。但因、革又是统一的。第二,因革的对立统一是天道的原则,只因不革,或革而不因,皆不合天道,因此说“因而能革,天道乃得,革而能因,天道乃训”;第三,因革的对立统一又是万物和国家成败的原理,万物的生成,社会的发展,国家的治理,都不是单纯的因或革的作用,而是因、革交互作用的结果。

可以说,扬雄这段话对因、革的关系作了较全面的辩证说明。其落脚点虽是在国家的成败,但却是把因革的对立统一,作为整个世界的一般发展法则。因而,较之从具体社会历史发展论因革,这段话是站在哲学的高层次来讲的。站得高,也就看得深,扬雄因而避免了《法言·问道》分离因与革的倾向。这说明,对社会历史的看法,只就历史本身而论,是不够的,只有站在更高层次上来认识社会历史的发展问题,才能得出比较正确的结论。不仅对社会历史的认识是这样,对其他事物的认识都是这样。

三、“天地人具”的历史发展动因论

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因,是社会历史观中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从孔子以来,儒家大师大都把历史发展的动因归结为天命,前于扬雄的董仲舒尤持此说。扬雄反对天命是历史发展动因的观点:

或问:“楚败垓下,方死,曰:‘天也’,谅乎?”曰:“汉屈群策,群策屈群力。楚憝群策而自屈其力。屈人者克,自屈者负,天易故焉。”(《法言·重黎》。)

这是说项羽的失败,刘邦的成功都不是什么天的作用,而完全是尽群策群力与恶群策群力,这两种不同的人为活动的结果。扬雄否认天命的作用,从人自身来说明历史发展的原因,这个方向是正确的。

在扬雄之前,司马迁就在《史记·项羽本纪》中,指出了项羽的失败完全是人为的原因:“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并指责项羽将失败归结为天命,“岂不谬哉”!扬雄批评项羽,认为楚汉相争的胜负是人为的结果,这是直接承继司马迁的思想。

扬雄否认天命,但并不否认天的作用,而认为历史发展有天、人两方面的原因:

或问:“嬴政二十六载,天下擅秦。秦十五载而楚,楚五载而汉。五十载之际,而天下三擅,天邪?人邪?”曰:“具。周建子弟,列名城,班五爵,流之十二,当时虽欲汉,得乎?六国蚩蚩,为嬴弱姬,卒之屏营,嬴擅其政,故天下擅秦。秦失其猷,罢侯置守,守失其微,天下孤睽。项氏暴强,改宰侯王,故天下擅楚。擅楚之月,有汉创业山南,发迹三秦,追项山东,故天下擅汉。天也。”“人?”曰:“兼才尚权,右计左数,动谨于时,人也。天不人不因,人不天不成。”(《法言·重黎》。)

在这一大段话中,扬雄通过从秦代周到汉兴这五十年,天下三次大的历史变化,说明了社会历史的发展有天、人两个方面的作用。扬雄在这里讲的天,既非天命论中有意志的天,亦非物质的自然之天,而是指历史发展中由人的活动所造成的现实局面和必然趋势。因此,扬雄讲天,完全是谈的人事活功。他的天,类似后代思想家讲的“势”。扬雄讲的人,则是指兼才尚权一类人的主观活动。可见,扬雄关于社会历史发展的看法,不仅看到了人的主观作用,而且看到了社会历史的发展有一种客观的必然趋势。这是十分深刻的思想。

在天、人之外,扬雄还谈到地理条件对历史的发展所起的作用,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有天、地、人三方面的原因,《法言·重黎》说:

或问:“六国并,其已久矣。一病一寥,迄始皇三载而咸。时激,地保,人事乎?”曰:“具。”请问:“事?”曰“孝公以下,强兵力农,以蚕食六国,事也。”“保?”曰:“东沟大河,南阻高山,西采雍、梁,北卤泾垠,便则申,否则蟠,保也。”“激?”曰:“始皇方斧,将相方刀;六国方木,将相方肉,激也。”

这里时激指天而言,从时激的内容看,仍是指人的活动所造成的现实局面和必然趋势。地保则指地理环境。扬雄用“天地人具”来解释社会历史发展的原因,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很有价值的思想。

但是,扬雄没有把这一思想彻底贯彻。《法言·重黎》说:

或问:“秦、楚既为天典命矣,秦缢灞上,楚分江西,兴废何速乎?”曰:“天胙光德,而陨明忒。昔在有熊、高阳、高辛、唐、虞、三代,咸有显懿,故天胙之,为神明主,且著在天庭,是生民之愿也,厥飨国久长。若秦、楚强阅震扑,胎籍三正,播其虐于黎苗,子弟且欲丧之,况于民乎?况于鬼神乎?废未速也。”

这里讲天能福佑有德,祸废无德,说明扬雄又未彻底地与有意志的天划清界限。同时,他以有德、无德作为能否受天保佑的原因,这又把历史的兴废的最终原因,归结为道德的作用了,从而使他的社会历史观带上了道德决定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