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国学与巴蜀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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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廖平经学六变的发展逻辑(2)

廖平在提出平分今古之论时,本来想依据平分今古的观念来系统地整理今古文献,但这项工作尚未开展,他就从经学史的研究转向经学理论的建构,这有两个相互关联的原因。一是由于廖平深受今文经学的影响。在经学第一变以前廖平的思想经过两次转变,最终认为今文经学讲求的微言大义才是经学的根荄所在,而接受了今文经学。经学第一变由于是以经学史的问题为研究对象,限制了他的今文经学讲求微言大义的发挥,但今文经学对他的深刻影响一旦有所诱发,就势必转向经学理论的探求。另一个原因是近代社会矛盾的刺激,廖平也试图为解决矛盾找到一种方案,经学史的研究提不出这样的方案,这就诱发了他向理论建构方向的转变。今文经学的影响,使他只迷信孔子与孔经,向尊孔尊经的理论建构中去寻求现实矛盾的解决,就成为一种必然。

二、从现实向空幻的转化

廖平对其经学理论建构有一个时髦说法,叫做“翻译”。说他的经学理论不是他的新创,而是对孔经中固有微言大义的翻译。自经学第二变开始的后五变,廖平从孔经中“翻译”出的尊孔尊经理论归结起来,可以分为人学与天学两大部分。

所谓孔经人学,廖平又分为小统说与大统说。他认为,孔经小统说见于《王制》、《春秋》,适用的地域是方三千里的小九州岛,为中外交通以前的中国治法,孔经大统说见于《周礼》、《尚书》,适用的地域是方三万里的大九州岛,为中外交通以来的全球治法。简单点说,孔经小统说就是治理中国的万世法,大统说就是治理全球的永恒律令。

从廖平的经学理论发展来看,孔经人学的小统说见于经学第二变,大统说则是经学第三变的新发现。到了经学第四变,廖平又在孔经人学之外,提出了孔经天学的说法。

廖平认为,孔经天学见于《诗》、《易》。与人学只讲六合以内不同,孔经天学是讲六合以外,是适用于无限宇宙的治法,其中,《诗》是天学中的神游说,讲灵魂、精神遨游宇宙;《易》是天学中的形游说,讲形体与精神同游六合之外,如道教讲的神仙飞升,佛教讲的人成佛。在廖平看来,人学是天学的准备,天学则是人学的发展,孔经哲学的极至。

以经学第四变为分判的廖平孔经人学、天学,存在着明显的差别。它标志着廖平经学理论从现实向空幻的转变。这里所说的现实并不是说廖平的孔经人学是社会现实的正确反映,更不是说廖平的孔经人学提供了解决社会矛盾的现实方案,而是相对廖平的孔经天学,也就是说从孔经人学与孔经天学的差别来说的。具体说来主要有如下几点:

第一,廖平的孔经人学立足于人类社会,其孔经天学则放逸于宇宙空间。古代讲六合以外圣人存而不论,经学本质上是中国封建时代关于人类社会的理论。廖平的孔经人学虽然荒诞,但不失为关于现实人类社会的一种反映;而他讲的六合以外的孔经天学,以神游、形游为内容,未免空幻玄虚。

第二,廖平的孔经人学是有感于近代中国的古今矛盾、中西矛盾而发。他讲孔经有中国与全球的万世法,实是认定唯有孔经才是解决中西矛盾、古今矛盾的法宝,这虽然表现了廖平今文经学家的主观意向,但也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关注现实的精神。而他的孔经天学不仅不是现实社会矛盾的积极反映,更没有解决现实社会矛盾的精神勇气。

第三,在讲孔经人学时,廖平特别强调经世致用,认为人们只要接受他所“翻译”出的尊孔尊经理论,用《王制》治中国,以《周礼》治全球,古今矛盾、中西矛盾就会迎刃而解,实现人类的大同社会。而他讲孔经天学时,却少言经世致用,到经学第五、第六变时,甚至根本不提经世致用了。

第四,在廖平看来,孔经人学是时下就可以实现的理论。孔经小统已在中国实行两千余年,中外开通,又为孔经大统在全球的实现提供了条件。而孔经天学则是要千百亿年以后才能实现的理论。

廖平的孔经人学与孔经天学的差异表明,他的孔经人学贯注着今文经学家强烈的参与现实的精神;他的孔经天学则是逃遁社会现实的一种表现,是由“人”向“天”的逃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讲廖平的经学第四变标志着从现实向空幻的转化。而这一转化乃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趋势与尊孔尊经观念矛盾作用所决定的必然逻辑进程。

当廖平提出尊孔尊经的“知圣”说时,中国进入近代社会已快半个世纪了。在帝国主义入侵、清王朝极度腐朽、各种社会矛盾极为尖锐的历史条件下,各阶级、阶层的思想家都在探求古今矛盾、中西矛盾的解决方案,以寻求中国近代历史发展道路。而只有合于历史发展方向的革新思想,才能正确地指明近代中国的出路。

以尊孔尊经为基本观念的经学理论本质上是与历史相背离的过时的旧的意识形态,它根本不可能提供解决现实社会矛盾的方案,已经被历史否定。但廖平却以一个今文经学家的迷信,认定尊孔尊经的孔经人学是解决近代中国社会矛盾的唯一法宝,这就势必在他的孔经人学与社会发展之间形成矛盾。

在这个矛盾中,社会历史的发展趋势不以人的主观意愿为转移地发生作用。廖平却企图用他的孔经人学来规定社会历史的发展,其必然的结果只能是理论的被否定。廖平讲了二十来年的孔经人学,却根本得不到社会的承认,就是绝好的说明。理论的被否定,并没有引起廖平对孔经人学的怀疑,但孔经人学被社会否定的严酷现实,又迫使廖平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理论。尊孔尊经的基本观念的固守,又决定着廖平改变自己理论基本方向的无所变化,而只能是形式的变化。讲孔经有全球万世法,已将孔子、孔经的神化在现实社会中扩充到极致,要进一步发展,就只能由人向天转化,由六合以内向六合以外,由当前转向亿万年之后。因此,廖平的孔经人学向孔经天学的转化,实是他尊孔尊经理论与近代社会发展的矛盾冲突的必然结果,是经学历史命运被终结的反映。

不仅廖平的孔经人学向孔经天学的转化,而且廖平经学理论的前后五次变化,都是由社会历史发展与尊孔尊经基本观念这一矛盾冲突所决定。因此,廖平经学理论的每一次变化,一方面都是其尊孔尊经基本观念的发挥;另一方面,又是其尊孔尊经理论被社会所否定而对理论的修补。由于廖平固执尊孔尊经的基本观念,社会历史又毫不留情要否定他的观念,这样就形成了“尊孔尊经理论的提出—遭到社会的否定—对尊孔尊经理论的修补—再遭社会否定”这样一个反复的恶性循环。廖平从来没有认识到他的经学理论背离社会历史发展这一点,因而他只好学经数变,以建立一个主观上试图被社会承认的尊孔尊经理论。而这只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主观意愿,要实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意愿,又要固执地去追求,其学经数变,变又被否定,就是廖平经学理论的必然归宿。

由此看来廖平经学理论的每一变都是自身思想合逻辑的发展。梁启超不懂得这一点,因而,在《清代学术概论》中说廖平经学第三变,是自驳前说(经学第二变)。从经学的观点看,经学第二变以《周礼》为刘歆作伪的产物,经学第三变则说《周礼》是孔经的大统说,两说确实相反。但从廖平尊孔尊经的理论发展来看,它不过是把孔子、孔经的神化,从中国扩展到全球,与廖平经学理论的基本观念并不矛盾,并不存在什么自驳前说。

从史到论,其论又从现实堕入空幻,这就是廖平经学六变的发展逻辑。而自经学第二变以来,廖平经学的每一变化都是其理论破产的反映,都是与社会历史发展的进一步背离。因此,他的经学的每一变,无论从学术价值、还是从社会历史反映来看,都是每况愈下。变到最后,连跟随他多年的学生也以高深莫测、不知所云而不信他的学说了。

廖平经学六变的发展逻辑,说明了这样一个基本的历史事实:经学在近代中国已失去了继续存在和发展的社会条件。因此,只能把经学作为历史来研究,才是对待经学的科学态度;相反,将经学看成超时空的绝对法则,就只能受到社会的唾弃。廖平在经学第一变能作出超越前人的学术贡献,就在于他是把经学的问题作为历史来研究的。而他耗费大半生心血编造的经学理论,尽管援引了古今中西的各种思想材料作为论据,但却有悖于社会历史发展的需要,因而除了流于怪诞、学经数变却得不到社会认可的失败一途,实无其他结局。在近代中国,任何在经学研究方面有成就的人,都是把经学作为历史来研究的;而任何固守经学传统观念来从事经学理论建构的企图,无一不是失败的。这可以说是一条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