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归去来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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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玉楼春(1)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上谕,爱新觉罗弘昇,诸处夤缘,肆行无耻,本应以严加惩处。唯因念伊所谄事之人,恐干连都多,故朕仍尽亲亲之道,不肯暴扬,且革去伊正黄旗满洲都统之职,圈禁府中,非诏不得见。钦此。”

四周静得怕人,唯有角落里“嗒”的一声轻响,是沿着墙角滴落的水渍,落入地上,却激起层层回声。

“世子爷,接旨吧!”

来传旨的男子,嗓音浑厚掷地有声,那字字句句击在这空旷却密闭的空间里,就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加之他的身形极是高壮,又背光而立,巨大的阴影打上他的侧脸,连同他的神情一并泯灭在这忽明忽暗的光影里头。

男子见半天没有回音,便又再度试探地唤了声:“世子爷?”却在这电光火石间,眼前一阵暗影交错,只听“刷拉”一声,原本沉沉跪在地上的弘昇竟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并直往那传旨的男子扑去,顺势带起了一地枯草四散飞溅,“好你个****的福宁!兔崽子!看我不一脚踹死了你去!”

这一串咆哮来得突然,整个宗人府大牢里皆回荡着弘昇凄厉且愤怒的嚎叫,他的动作更是极快,这一窜出去,就像一支拉满弓的箭,只嗖嗖地朝前飞去,身后的两个衙役亦只来得及捉住他的衣襟一角,福宁本能往后避去,奈何腿肚子上到底还是挨了弘昇重重一记,他不由往后一个踉跄,手中的上谕已然摔落在地,好在身边自有随侍伸手在他臂上扶了一把,才不至摔他个脚朝天。

福宁气极,腿上又痛得很,脸上已是变了颜色,只碍着身份不好发作,好在弘昇已被两个衙役一坐一右架按着,一时半会儿的也伤不到他。

只是弘昇是何等的性子,他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但瞧他直勾勾地瞪着福宁,夺眶欲出的眼珠子里似要滴出血来,他拼命挣扎着,奈何那两名衙役本是布库出身,手头的力道便似那铁钳般死死压制着他,更加之他自打被拘以来接连着几日水米未进,哪里来的气力与他们对抗?他一时气急,已然急怒攻心,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额头上更是凝结着豆大的汗珠,混着散乱的发辫黏得满脸都是。

福宁见了不由双眉轻挑,俨然一副嗤之以鼻的神情斜睨着弘昇,半晌,他方才气定神闲地冷笑道:“世子爷,奴才劝您还是省点力气,过会子回府的路途很是颠簸,可有得您受了!况且皇上旨意已下,您就是把这宗人府大牢给掀了也是于事无补的。”他悠然自得地弯腰拾起上谕,抖了抖明黄宣纸表面附着的枯草和尘灰递到弘昇跟前:“世子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呢?”

“呸!”弘昇狠狠啐了福宁一口,“你竟还知道自个儿是个奴才!二哥待你不薄!当年他为了不连累你,特意将你送出去当官,这才成就了你今日的地位!想不到你如今竟干出了这等背主求荣的龌龊事来,你就是这样报答二哥的吗?枉费二哥待你的一片真心,他可当真是养了个没心没肝的白眼狼!我都替二哥心寒!”

福宁听他蓦地提了弘皙,却是不由地浊气上涌,顾不得规矩礼数破口大喊:“少在我面前提他!他为我好?他若当是真为我好,又怎的会白白放了我去乐亭?我好容易捱过了三年,想着这回即便不能留在京里,好歹可以给我派个好去处,哪怕差事不甚体面,总好过被困在那种荒没人烟的地方强。可谁知他却又是硬生生地把我撵了回去!说得好听些,那叫信任我,可说实在的,他这么做,不过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了京郊能有个依靠吗?”

“闭嘴!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弘昇气得脸色青白,额角上的青筋暴得老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甩开两名衙役扑上去便照着福宁的脸上狠狠挥去。

也只这么一拳,近旁众人已是回过神来,纷纷围涌上来,抱腿的,扯胳膊的,拉衣裳的,甚至还有拦腰的,硬是将弘昇生生架开数步,口中只是一个劲儿的劝:“世子爷,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呀!若您把福大人给打出个好歹来,这让奴才们怎么和皇上交代呀!”

弘昇却是不管不顾,他力道极大,乱踢乱抓,俨然疯魔了一般嘶吼:“滚开!我今儿非打死这乌龟王八蛋不可!****的!良心全叫狗吞尽了!滚!全给我滚!我今儿便打死了他也是应当!就是皇上来了我也就是这么一句话!大不了一命抵一命!也算是我为二哥报了仇了!”

福宁以手捂着脸,本已被人护着退了出去,谁曾想听了弘昇的话竟又折了回来,也顾不得嘴角沁出了鲜血,只怒道:“世子爷口口声声指责我背弃旧主,失了良心,可奴才若是当真半点都不顾及当年的情分,这会子世子爷哪里还能跟这儿同我叫唤!”

“狗东西你神气什么!你就是一条狗!一条连主人是谁都分不清的狗!”

弘昇这一句叫嚣既出,四周顿时静了下来,唯有他急促的喘息贯穿整座牢狱。福宁亦只是隔着众人意味深长地瞧着他,许久,终有一丝冷冽浮上他的唇际:“不错,奴才的确是条狗,可世子爷又何尝不是呢?你我各为其主,说到底,左不过我们彼此都是一样的人罢了!只不过,奴才比世子爷更懂得如何寻得真正的主人,而世子爷却只会一味地愚忠,却不明白识时务者方为俊杰的道理。也怪不得皇上会拿您开刀,亏得皇上仁慈,不过将您圈在府上罢了!若换做是我,指不定早没了皇上的耐性了。”

“狗崽子你说什么!”弘昇怒目圆睁,作势便欲再度抢上前去,弘昇的几个近身侍从吓得一把拦在他跟前死命按着他,有人转头忙不迭劝福宁:“福大人,就算小的求您了,您就少说几句罢!”

福宁很是不以为意,只将背倚着粗壮生锈的铁栏杆,闲闲道:“我少说几句本无妨,只不过你们主子家倒为着个无关紧要之人便死咬着我不放,我亦无可奈何。还有,这道上谕,世子爷您接不接便给个痛快话吧!如此我也好去复皇上的命。”

怎知福宁话犹未了,弘昇已再度愤然拨开人群,劈手便夺了福宁手中的上谕狠狠砸到墙角的枯草堆上,只听“噗嗤”一声,俨然尘灰飞扬,本该明黄华贵的一张宣纸瞬时蒙上了丝丝枯草。他冷冷一笑:“爷我不接这道旨!非但不接,我今儿定要连你这传旨的狗也一并开销了了事!”他再顾不得旁的,死死咬着牙扑上前去,带着身后拖扯着他的人,对着福宁劈头盖脸恶狠狠的咒骂:“狗崽子!我瞧着你如今当真是反了天了!你口中那个无关紧要之人是谁?他可是你的主子啊!好!即便二哥已然成了你的旧主,可那又如何?偏你这般糟践他,也不怕遭天打雷劈吗?”弘昇蛮横胡乱地挣开身上的箍制,混乱之际,手臂上竟是留下了好几道血印子,可他却浑不在意,只挣扎着对阻拦着他的人群怒斥道:“你们都给我滚开!谁再敢拦着,我便连着他一块儿打死算数!”

此刻的弘昇,俨然如同一头被袭击的狼,即便浑身血肉模糊,就算拼劲最后一口气力,他都要将袭击他的人狠狠咬死!

大牢里顿时乱作了一团,挡在弘昇面前的人几乎都挨到了弘昇的拳脚,终于,他还是冲破了人群,伸手一把揪住了福宁的衣领作势要打。

就当众人就快要招架不住时,只听一声通天的怒喝如雷贯耳:“够了!都给我住手!”

转角处,似有一袭长身玉立的身影屹立在侧,背后疏疏落落几缕残月寒色更为他多添了一抹傲然。他被几名近身太监簇拥着,见众人一时停了手,这才举步朝前,惹来腰间荷包下的珠络叮当作响,斜刺里窜进来的风扬起了他水色的袍角,很有衣袂翩翩之感。

“给宁郡王请安。”众人纷纷依次行下礼去,唯剩了弘昇依旧死死揪住福宁的衣领不放手,泛白的指关节正当格格作响,而福宁却是毫不畏惧地回瞪着他,两个对峙的男子,皆是魁伟英武的体格,此番蓦地插在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堆里头,瞧着更似鹤立鸡群般,分外突兀。

弘皎走上前,面色沉寂,只冷冷扫了福宁一眼,道:“福大人来了。”

福宁不过微微颔首:“是,恕奴才失仪,不能给王爷请安了。”

弘皎并不在意,摆了摆手,说:“无妨。”他迅速打量了二人一番,但瞧弘昇身上倒还勉强如常,除却发辫散乱且双颊泛着异样的潮红外,旁的倒还无恙,只那福宁却是狼狈得很,嘴角青紫带血不说,衣襟更是被扯得皱巴巴的不成样子,残破的衣料下自露出了里头白花花的底子。他不由在心中苦笑,若非前儿牢头差了人到他府上来搬救兵,这会子福宁还不定要被弘昇打成什么样呢!

他定了定心神,便道:“弘昇,放开他罢!”自然弘昇定是充耳未闻,手头上的衣料攥得越发紧了。弘皎叹了口气,自幼弘昇便是这股子执拗的性子。无奈且对着众人道:“你们先到外头候着罢!”他目光一顿,“福宁,你也出去。”

福宁自答应着,手上用力一抽,弘昇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放了手。待众人都退了个干净,弘皎却立在原地,只轻轻唤了声“拜音达”,恍若呢喃,犹如呓语,却依然分外清晰地落入弘昇耳中,掀起了心底惊涛骇浪的情愫。

那幼时的乳名,有多久不曾被人唤过了?自打懂事起,除了乳娘,也只有二哥会这样唤他,只有二哥……

终于,弘昇再是忍耐不得,任凭滚烫的泪烧灼着肌肤,点点滴滴落入草堆,瞬间销声匿迹。他踉跄数步,背抵着斑驳污秽的墙面顺势滑坐在地,有粉状的墙灰簌簌散落,兜头落在他脸上身上,他却犹未可知。一时间,他那本该挺拔的身子已是蜷成了一团,颗颗眼泪走珠般滚落,只听得他呜咽有声:“我见不得……实在是见不得的……”他将脸埋进膝间,嗓音亦是闷闷的,如隔了千山万阙:“二哥何辜?二哥何罪?他为何要这样作践了二哥……还有上头那人……我不在意他如何待我……只是我不能被白白圈着!我得出去!我得去告诉了二哥……东园……我得想法子出去……”他唤着弘皎的名号,满腔的话语只是说得颠三倒四,一双宽广的肩膀颤抖不已,泪更淌得满脸都是,终于,他捉住了弘皎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拜音达……”弘皎亦是不忍,只觉眼中酸涩不已,他强抑住心底悲恸,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见不得亦得见,忍不得也得忍。你我如今皆是被架在炭火上烤着,丝毫动弹不得,连同十六叔他们亦是如此。可我们眼下除了忍,再没有旁的法子。”

“可我不甘心……那本该是二哥的天下,为何要拱手让于他人?为什么!”

弘皎倾身向前,反手握了弘昇冰冷黏腻的大掌在手,“因为天意弄人,因为时乖运蹇。李后主尚有‘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之喟叹,更遑论本就不曾得过天下的二哥?”

弘昇豁然抬头,不及拭去腮边的泪,已是摇首抢白:“二哥不是李后主!他不是!”

“那便让那个人当他一回李后主罢!”弘皎言罢抬手向上一指,喻意尽皆明了。他说得平静,声线更似呢喃,可却字字清晰,如琵琶拨弦铮铮入耳。

弘昇攸地止住了泪,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弘皎,却见也正深深凝睇着他,眼中似是无波无澜的平静。心底最深沉的某处恍若被莫名触动,曾几何时,那个年幼的弘皎变了,往日最是顽劣不羁的性子如今已被他隐藏在桀骜不凡的外表下再也无所遁形。

见弘昇渐渐平复了下来,弘皎这才正色道:“此番二哥人在热河,哪里会不晓得眼下的情景?他亦忍得,我们为何忍不得?”起身走到墙角弯腰拾起皱褶的上谕,他弹掉了上头的草屑,重又递到弘昇跟前:“好好收着这道上谕,这当口上,再不能连累了二哥。”

弘昇双唇紧抿,目光灼灼直盯着上谕半晌不曾动弹,唯剩了额上的青筋突突乱跳。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探出了瑟瑟颤抖的指尖,接过了那道上谕,纤薄的纸张捏在手里,却恍如有千钧重,压在心头,只是觉得甸甸的沉。他不忘颤颤地叮嘱弘皎:“东园……你们……要保护二哥……”只这一句,眼前之景再度模糊。

弘皎险些落下泪来,深吸了口气,澹然而又决绝道:“你放心,即是粉骨碎身,我们也定会护得二哥周全!到时,便一并救了你与弘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