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提醒了木兰,她抱歉地说:“光顾在这生气了,你母亲的后事料理得如何了?要不要我帮忙?”
“多谢姐姐,昨天乡亲们已经帮我将她草草埋葬,只是不知道以后一个人要怎样过活……”青儿看着木兰,忽然扑通跪倒,“姐姐再生之恩,没齿难忘。黄青儿无以为报,如若姐姐不嫌弃,青儿甘愿随姐姐回家,当牛作马,侍奉姐姐!”
“妹妹说得哪里话!”木兰上前扶她,嘴里埋怨,“人生而平等,为什么说些自甘贬低的话?我自己能照顾自己,不需要别人侍奉!”
青儿却死活不愿意起来:“姐姐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木兰一下子犯了难,对着李广:“大哥,你看,这,这,这……”
李广却笑了:“你们十年前就有缘分相识,看上去如同姐妹一般,反正青儿也是孤儿一个了,何不认她做个干妹妹!”
木兰听了一喜:“此计甚妙!好好好,青儿,你就不要客气了,如果你不嫌弃,就叫我一声姐姐怎样?”
青儿喜极而泣:“那黄青儿就高攀了!”
木兰嗔怪地说:“什么高不高攀的,就这么定了!以后,你我就是姐妹了!”
青儿欢天喜地地抹着眼泪:“等我回家收拾一下,到爹娘坟前祭奠一番,就随姐姐回家!”
“好啊!”木兰满口应允。
一个时辰后,青儿已经收拾停当,随木兰和李广上了路。她与木兰同乘一骑,坐在木兰的前面,喜气洋洋,已经恢复了少女无忧无虑的天性。
她无比钦佩地对木兰说:“木兰姐姐,真没有想到你会代替花大叔到边地参军,真是胆量过人!”
木兰淡淡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李广接过了话头:“你的这位木兰姐姐呀,岂只是胆量过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这次可是立了大功回乡呢!”
“真的呀!”黄青儿惊讶地说,“怪不得还被当今皇上封了将军呢!对了姐姐,”她好奇地又问:“难道皇上就没有看破你是个女子吗?”
“这倒没有。”木兰苦笑,“可是迟早会看破的。”
“为什么?”黄青儿惊疑地歪着小脑袋,“皇上不是准你回乡了吗?”
木兰情绪低落,闭口不语。青儿瞅瞅她,又瞅瞅李广,可是李广无奈地叹气,并不回答,她也只好乖乖住了嘴。
一路静默,唯有马蹄敲击在路面上。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不过几十里的乡间土路,哪禁得住两匹宝马的这顿走?不到一个时辰,他们已经来到了花塬头村,远远望见村口的烟柳之下,立着一簇人影,身形相貌,个个亲切,不是花家亲人,又是哪个?
木兰激动得大叫一声,马也不骑了,就直接跳下来发足狂奔过来。但见花弧袁氏老两口老态龙钟,鬓发斑白,身子伛偻着相互搀扶倚靠着,犹如冬天的两株枯树,木兰鼻子不由一酸,双膝跪倒尘埃之中,扑入娘亲怀抱,哇哇大哭。
袁氏哆哆嗦嗦地扶起怀中的人,满面惊诧:“你是哪里来的将军?折杀老身了!想必认错人了吧?”
木兰急得清泪长流:“娘啊,娘啊,你不认得孩儿了么?我是二丫啊!”
“什么,二丫,是二丫么?”老两口急忙低下头来仔细辨认,眼前的少年将军,虽然英武十足,可是那眉,那眼,究竟与十年前相差无己。
袁氏一声哭叫:“我的二丫头啊!”与木兰紧紧相拥,抱头痛哭。姐姐弟弟也围过来,一家人哭得惊天动地,无止无休。
木兰抱着母亲,泪水湿透脸庞,打湿了胸前的护心镜。此时此刻,她已经不再是叱咤疆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也不是明堂里淡定从容、令一帝明君折服的大功臣,她完完全全,还原成了花家的二丫头、母亲心里的小女儿,犹如一朵木兰花静静的绽放在树上枝头。
一年一年,风霜遮盖了笑脸,你寂寞的心有谁还能够体会?是不是春花秋月无情,春去秋来,你的爱已无声。把爱全给了我,把世界给了我,从此不知你心中苦与乐。多想靠近你,告诉你其实我一直都懂你,多想靠近你,依偎在你温暖寂寞的怀里。
李广和黄青儿默默在站在一旁,也为这骨肉重逢的至情流下了热泪。花弧从自己女儿身上收回了目光,一眼瞥见了他:“你,广儿?”
“是我!大伯!”李广急急上前一步,搀扶住老人家。
花弧慈爱地打量着眼前英挺的青年将军:“好好,看来你和兰儿都是衣锦还乡了。如若你爹泉下有知,也该笑而瞑目了!”
李广脸色突变:“什么,您说…….我爹他?”
花弧点头,闭上眼睛,一滴混浊的老泪滚下树皮一样多皱的脸颊。李广浑身发抖,如同被当头浇了一桶凉水,高声喊了一声:“爹!”拉过马来就飞奔而去。
木莲从母亲的怀里拉起半跪的木兰,软语温言地劝慰:“好了,娘,妹妹,你们都不要哭了。一家人终于团聚了,应当高兴才是啊!”
袁氏这才止住哭泣,给木兰擦去脸上的泪滴,粗糙而温暖的手掌轻轻划过,木兰紧紧抓住,贴在自己的面颊上。
“好了,妹妹,起来吧!”木莲把妹妹搀了起来,木兰这才顾得上看看姐姐,眼前的木莲已经尽脱十年前的青涩,纯然是一位丰润婉约的少妇了,嗓音依然轻柔:“木兰,你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木兰听了,破涕为笑。忽然看见眼前一个身材修长的英俊少年在望着自己微笑,一时怔住:“你,你是……”
那少年一下子蹦过来:“二姐,我是棣儿哪!真是想死你了!”一边说着,一边给了木兰一个大大的熊抱,脸上灿烂的笑容一如十年前的顽皮。
木兰差点被抱得喘不过气来:“放开,放开,快放开!”棣儿一松手,头上就挨了木兰重重的一个爆栗,疼得他捂着头直吸冷气:“二姐,你干嘛啦!”
一家人开怀大笑,一对五六岁的可爱小娃儿站在一边,身高相貌一致,显然是一对双胞胎。两个小家伙将小手指头放在脸上刮:“舅舅,羞羞脸,羞羞脸,这么大了还叫人家抱!”
木兰惊异地望着这粉雕玉琢的一对小儿女,木莲笑着上前挥手呼唤:“小虎子,小双,快叫小姨!”
小女孩害了羞,扭扭捏捏地往后退,缩到袁氏的背后去,牵住她的后衣襟,可是又把小脑袋露出半个来,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呀眨的,向外张望。小男孩则雄纠纠气昂昂地上前来,天真地大声问:“你就是替外公上战场的那个小姨吗?”
木兰觉得好玩,弯下腰认真回答:“是呀!你听说过我吗?”
“听说过,”小喜子认真地点着头,“我娘和外公外婆天天念叨你,天天跑到村口来望着你,等着你回来!”
木兰动容,向他张开双臂:“来,小姨抱抱!”
小虎子毫不认生地一下扑进木兰的怀里,脆生生地唤了一声:“小姨!”
“哎!”木兰大声答应着,不顾小家伙脸蛋上的鼻涕和泥土,凑上嘴去,响亮地亲了一口。
“小姨小姨!”小虎子大声嚷嚷着,玩弄着木兰腰间的龙吟剑,“我也有一把剑!”
“是吗?”木兰惊疑地问,见小虎子认真地举高一把砍削粗糙的木剑,忍俊不禁。
“哥哥!你的那把是假的,不要骗小姨了!”小双忽然忍不住喊了一声。
“我知道!现在是假的,以后小姨会送我一把真的。好不好小姨?”小虎子回头白了妹妹一眼,扭过头来又渴望地看向木兰。
“好,好,当然好。”木兰喜爱地抱起他,“好了,咱们回家吧!”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准备往回走,忽然听到走在后面的木棣惊奇地来了一句:“咦,你是谁呀?”
木兰忽然想起什么,抱着虎子转过身来,只见青儿可怜巴巴独自站在欲来欲浓的黄昏中。木兰急忙放下虎子,向花弧和袁氏说:“爹,娘,这是我半路上认的干妹妹,家里已经没有亲人了,以后,我们就让她和我们一起住好不好?”
爹娘慈祥地微笑点头,木莲热情地走过去,拉住青儿的手:“来吧,妹妹,和我们一起回家!”
是夜。
花家人人喜气洋洋,欢声笑语。爹娘在饭厅逗弄着一对小娃儿在玩,木莲和青儿一个烧火,一个炒菜,忙得不亦乐乎,木莲的跛腿丈夫刘昆和木棣把灯端到院子里,一会儿磨刀杀猪,一会儿持刀宰羊,弄得满身血污,全然不知所倦。
木兰回到西厢房,穿过小厅,打开自己的房门,轻轻地举步走入,坐到自己的床上。环顾室内,简洁依旧,好像一切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从未变过,而又恍然如梦。
她举起手来,慢慢地在床铺上划过,床铺上平整洁净,显然是姐姐和母亲经常收拾整理。她轻轻趴伏在柔软的被褥上,家里特有的熟悉气息沁入心脾。她低低感慨:“回来了,花木兰终于回来了!”
漫漫十载,一个女子,能有多少个十载?从军前,青春美貌,自在山间,功成还乡,风波定,四海安,民间少女已是社稷英雄,又当如何?一时心中五味杂陈,难解,亦难读。
她忽然奔到梳妆桌前,掀起菱镜上蒙罩的盖头,镜中,恍恍然,出现一位英气十足的年轻将领:缕飘飘红缨抖颤,明晃晃铠甲生光,垂悬悬宝剑龙吟,这是我么?
镜面忽然如波轻漾,渐显出已逝岁月:大战之后,尸体横陈,硝烟散尽,战场肃飒。自己毫无得胜后的喜悦,孤寂而木然地在战场边徘徊。女扮男装,驰骋疆场,离开粉黛红衫整十年,面对鲜血杀戮整十载——成为男人整十年,自己居然已然忘却了自己还是个女子!
我还是一个女子,我还是一个女子,我不是男人!我只是为了,为了责任、荣誉和信念不得不掩饰,没想到这掩饰却把自己扭曲,更没想到这掩饰已然成为真实。不,不行,我要,我要……眼光忽然落到壁角的衣橱上,她猛地扑过去,拉开橱上的木把手,旧时衣裳静默地叠放地那里,五彩纷呈,灼痛了她的眼睛,女人的天性在心中暗流涌动。
木兰双手抖抖地伸出去,抓住了初遇张晓风时的那件蓝紫色衣衫:我已然不识自我,忘却了真正的自己,现在,我要顺着血泊流去的方向,寻迹而去。
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
夕阳的余辉如融金一般,铺洒在雕花木窗上,木兰当窗,解开了头顶的发髻,轻轻将头摇一摇,及腰长发就像乌云一般翻卷着飘落而下,簇拥着她姣好的面庞,覆盖了她娉婷的身姿。她手擎精致的纹花桃木梳,将长发拢到前胸,从头至梢地缓缓梳理,而后,有些生疏地为自己在头顶梳理了一个飞云髻,余下的头发就任它自在垂落。
木兰重新站定在菱镜前,后背衬着黄昏的金光,看着镜中映出的窈窕身影,她再次看见了自己的面容:镜中的自己,依旧美丽年轻,翦水双瞳秋波流转,如樱红唇娇艳欲滴,清秀的额间正中贴着心形的花黄,奈何眼角已经增添了几道细纹,就好像心中柔波一样的轻愁。她反复地打量自己,追寻着自己的陌生与熟悉,镜中的这个女子似曾相识,可是又不敢相认。她轻声追问:这可还是,那一个真实的自己?如果是,却又为何心事重重,再无法恢复往日欢笑?
真是难为了木兰,青春年华里一身戎装,秋月春风等闲度。心中无限事,只能深埋于十年最好的时光。
她颓然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垂睫掩住明亮的双眸,幽幽一声叹息,揉碎了万般心肠。莽莽苍天,谁人怜我?岁月无声,凭谁解我寂寞情衷?
心念一转:我的琴呢?就在菱镜旁边,移去上覆的红粉绢布,琴身光影照人,根根冰弦闪亮,左手食指轻轻一拂,天籁一般的琴音震撼了全部身心。她把瑶琴摆好,正对第五徽,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款款弹奏,边弹边唱,如泣如诉:
我有一帘幽梦,
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
欲诉无人能懂。
窗外更深露重,
今夜落花成冢。
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
谁能解我情衷,
谁将柔情深种?
若能相知又相逢,
共此一帘幽梦。
…….
你曾经说过,没有你我便不能在长年的征战中永保女子的天性柔情,会被鲜血与战火熔铸成杀人的工具,你说对了,我似乎,的确已经变成了一个冷血好战的人。虽然也想极力想恢复往日的自我,但又好像力不从心。
也许,放弃了你,我的余生都不能展开开心笑颜。晓风,冥冥中我已经明白应当放手。可是,就在明堂外,那擦肩而过的刹那,你是否听见,我心底深处那一声无奈的怅惘,其激荡胜过身体的绝望与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