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十八年,九月初。
平城,朝堂。
拓跋宏正坐在龙椅上,神色刚毅,目光坚定。北巡阴山的那场叛乱,不仅没有阻挠和打击他东迁洛阳的意志,反而愈挫愈勇,无可抵挡。
“众位卿家,今日早朝,是要告诉各位,朕决定率军渡江,与南齐一决胜负!”他欲擒故纵。
皇帝是不是疯了?文武大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下一刻,朝堂大哗,反对声响成一片:“什么?不行!”
李冲、花木兰、郦道元、拓跋勰没有出声,依旧静悄悄地立在班列里,张晓风也没有表态,只是意味深长地在他们几个脸上来回打量着。
乱哄哄的朝堂里突然爆出一声霹雳般的怒吼,压倒了所有的声音:“我不同意!”
任城王拓跋澄一脚跨了出来:“皇上,请收回成命!”所有惊惶失措的目光一下子找到了聚集点,朝堂内鸦雀无声。
“为什么?”拓跋宏并不惊讶,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没有出头鸟,那些贵族、遗老反对声再大也没有用。
“为什么,皇叔?”拓跋宏的眼神锐利如刀。
拓跋澄并不畏惧,瓮声瓮气地说:“难道说皇上已经忘记了‘盱眙之围’的教训吗?昔日太武帝御驾亲征,攻打刘宋,结果严重受挫,死伤甚重。由此可见,南朝是不容易攻打的,更何况,我朝多年来戎马倥偬,元气损耗,应该喘一口气。”
“是啊!是啊!”老臣们纷纷附和,甚至渧泪交流,“皇上,此时出兵,于天时、于地利、于人和,都十分不适啊!”
孝文帝勃然大怒,从龙椅上豁然站起:“社稷是朕的社稷,你们这样讲,难道是想要阻挠朕,破坏朕的大局?”
皇帝发了威,老臣们再不也多嘴,只用期待的目光看向拓跋澄,任城王有些胆怯了,但还是嘴硬地反驳:“臣等不是要阻挠皇上,而是攻打南齐这事,恐怕未遂天意,自取灭亡哇!”
“哦?”拓跋宏眯起了眼睛,“你的意思是要朕当朝卜卦?也好,太常卿——卜卦!”
“是!”早有准备的太常卿麻利地上前,把手里的卜卦盘一通摆弄,满朝文武都紧张至极,伸长了脖子盯着。一会儿,太常卿呈上卦象——“启禀皇上,卦象显示为大吉,‘遇革’”。
拓跋宏面似无奈地瞟了拓跋澄一眼,作欣然状,“汤武革命,应于天而顺于人!看来,这次攻打南齐,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拓跋澄噤了声,退到行列里去,其他的老臣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都不敢说话了。
拓跋宏微笑着,目光若有若无地飘过张晓风的脸,雍容大度地挥了挥手臂:“那好,请各位准备好,三日后,朕将亲率满朝文武和四十万步骑军南下中原。退朝!”
“苦哇!”老臣们简直要抱头痛哭了,拓跋澄不忍心地摇了摇头,安慰了他们几句,反过身来,却偷偷溜进了养心殿。
在那里,少年天子正在等候。
“皇上,老臣表演得怎么样?”拓跋澄一脸的兴奋。
“有你的!”拓跋宏在堂叔的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头,“实在太痛快了!”
“是啊!”木兰和郦道元走了进来,同样面带微笑,“如果不是事先安排好了,连我们也要被王爷的出色演技给蒙骗了呢。看看那些老臣,鼠目寸光、不思进取,真是又可怜又好笑!”
“哈哈哈……”君臣相视而笑。
三日后,一切齐备。孝文帝雄姿英发,御马戎服率军前行,其他人众随行于后。
九月,正是秋雨连绵季节,一路上雨下不停,道路泥泞难行,好不容易才渡过黄河,到了洛阳。
“皇上,皇上!老臣不行了!”有个花白胡子的老臣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赶上来,一把抓住拓跋宏坐骑的辔头,“我们还是在洛阳歇息几天再走吧!”
“对啊,就在这里稍微歇歇脚,让我们避避雨吧!”更多的老臣围了上来,可怜巴巴地请求着,面色被冻得青紫,头发上、衣服上溅得满是泥点子。
“那怎么成?”拓跋宏心里想笑,可是使劲憋住了,故意皱起眉头,“战场上,时间就决定胜负哇!更何况,各部落老弱女幼都留守在平城呢,我们的速度还这么慢,就更说不过去了哇!”
“皇上,您就发发慈悲吧!”为首的老臣一下子跪倒在泥水里,帽子掉了下来,“臣等实在是走不动了,这样下去,不用到战场上去死,在半路上就会累死的啊!”
“皇上,就请您稍微体恤一下我们这些臣子吧!”拓跋澄打马跟上来,故作同情地替老臣们说话。
拓跋宏故意装作思考的样子:“嗯,那好吧。我们就将行辕暂时设在洛阳东北的金庸城好了。三天后,必须继续行军!”
“多谢皇上,多谢皇上!”老臣们喜出望外,感恩戴德,却没有看到,那个始作俑者的皇帝,却在背地里偷笑。尽管,他自己也被风吹雨打得狼狈不堪。
三日过后,阴雨仍下不停。可是孝文帝好像没有注意到一样,仍旧下令,六军出发,自己跃身上马,就要鞭马而出,木兰、郦道元等人亦随其后。不料想,马前闹哄哄跪倒了一大片将士及随行官员,个个脸上水迹纵横,也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哎呀,你们这是做什么呀?我们不是说好了的,要长驱南下吗?”拓跋宏心里笑得要死,可是脸上却还是要作出一副惊奇得不得了的样子。
“皇上啊!”又是拓跋澄上来演戏,鼻涕一把泪一把,“虽说军令如山,可是臣等长途跋涉,实在疲备不堪,请皇上千万不要再向前走了,不要向前走了!”
“那怎么可以!”拓跋宏很生气的样子,“我一定要踏平南齐,统一海内!休要多言,让开!”说着,就朝马屁股上打了一鞭,要纵马而驰。
可是哪里走得动哟,老臣们异口同声、个个痛哭流涕:“请皇上千万不要再向前走了,不要向前走了!”
木兰捂着嘴,偷偷地笑,郦道元拼命地绷着脸,都看着拓跋宏。拓跋宏故作为难的样子,勒住马缰,看着大家,叹了一口气:“可是我们这样劳师动众的,总不能无功而返吧?要不然,咱们就不朝南走了,可是也绝对不能北还。要不这样,咱们就趁机定都洛阳如何?这里地势显要,气候分明,物产丰富,文化发达,非常适合作帝都啊!”
“皇上英明!”王公大臣们争先恐后地回答着,也顾不上分析拓跋宏说得是对是错,反正只要不行军了,比什么都强。
孝文帝仰首大笑,马鞭豪迈地向洛阳城内一挥:“进城!”
千古帝王的英雄本色在本次巧妙迁都的过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接下来的日子,孝文帝便迫不及待地召集心腹大臣,进一步改革旧习,加快汉化的步伐,即提倡迁移人口改洛阳籍贯,改革服制、说汉话、用汉姓(拓跋氏改为元姓),与汉族通婚,并又派任城王元澄回到平城去,召集遗留在那里的贵族老臣,鼓动他们也跟着迁都。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部分王公贵族非但拒绝迁都,甚至在平城另立朝廷,同洛阳分庭抗礼。而这群阴谋叛乱的顽固势力的首领,居然就是自己的太子元恂。迁都一个月后,元恂曾趁孝文帝外出巡视时,密图返回平城,幸好被大将元微所阻。惊骇万分的孝文帝召太子责问,亲加笞杖,后将其幽禁在金墉城的西别馆,废为庶人。即便如此,废太子元恂依旧内外勾结,意图谋反,被勃然大怒的孝文帝赐鸩而死。
孝文帝亲自下旨赐死儿子,卧病三天,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几岁。他神色黯然,喃喃自语:“这件事,朕做得究竟是对是错?”
木兰等人前去探望,君臣相顾无语。元宏令其他人全部退下,单单留下木兰,迟疑再三,终于递给木兰一本名册:“太子临死前,幡然醒悟,这是他流泪交出的叛逆者名单。”
木兰接过名册,有些奇怪地看了元宏一眼:“皇上,为何单单只给我看?”
元宏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你且看来。”
木兰缓缓打开,蓦然一惊:那名单里,靖安王张晓风的名字首当其冲!一时又惊又怒,说不出话来。
她听到元宏断断续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朕知道,张晓风与你情投意合,可是勾结太子和平城遗老发动叛乱,祸起萧墙的,就是他。花木兰,朕曾对你动心,虽然没有结果,但仍对你尊重有加。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将此名单示众、而单单让你先看的原因。”
木兰眼神空洞,好像在听,又好像不在听,整个人,就好像转身于一望无际的荒原,望不到前方,也没有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