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放上了一双手,木兰无意识地被反转过身,对上孝文帝那双深邃而焦虑的眼睛,里面还带着浅浅的怜惜:“花木兰,朕为你所能做的,仅止如此。张晓风虽然劳苦功高,但朕改革之心已决,不会为任何势力所阻,凡是倒行逆施者,绝不姑息!”
两行清泪慢慢爬出姑娘的眼眶:“皇上,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他当面对质,问一问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朕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不会手软,何论一个张晓风?”元宏说完,可能觉得自己太过心狠手辣,禁不住叹息地摇了摇头,“就算朕给你这个机会,也来不及了。张晓风他,已经密出洛阳,前往河套,勾结六镇……”
“皇上!”木兰泪流满面,“这些事情,你其实早就知道得是不是?”
元宏拖着病弱的身体,手扶立柱站定,望向窗外:“可还记得朕在去年夏初和你说过的话?朕早就怀疑张晓风蓄谋不轨,甚至怀疑他不是普通汉人,而是大有来头。可是为了引蛇出洞,朕还是以退为进,命他挂帅率军北伐,派他出使西域,并暗地安排人监视。三月北巡阴山那次叛乱,你总不会不记得吧?那也是朕的一招险棋,只不过可惜,没有完全达到目的。”
木兰惊愕地看着他,元宏一脸的病容,甚至尚存稚嫩,二十六七岁的年纪,与这深沉的心机是多么不相称啊。
元宏察觉到木兰目光里的复杂内容,勉强笑了笑:“怎么,觉得朕很可怕是不是?可是毕竟,朕不是为了自己。如能化夷为夏,利在当代,功德千秋!”他又重重地将双手放在木兰肩膀上,“花木兰,你是个很不一般的姑娘,深明大义,刚毅勇敢。朕最后一次恳请你,答应当我的妃子,我现在的皇后并不支持汉化,可是朕要使大魏长治久安,就必须寻求一个志同道合的贤内助!”
木兰无力地摇了摇头:“皇上,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在去年回答得很清楚了。承蒙皇上错爱,木兰深为感激。但是爱情,不应当与政治混淆在一起。而且,花木兰这一生,只爱一个人,如果那个人不值得爱了,我的心便为爱情殉葬,而不是再重新接受一个人。”
木兰话中的决绝令元宏无比得震惊,他仔细打量着她,忽然觉得眼前熟悉的姑娘似乎有些陌生:“花木兰,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你的思想与寻常女子、甚至与世上的男子都迥然不同?”
木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已经不再流泪:“您别问了。其实,我知道皇上再次提纳妃的事情,是因为你担心我和张晓风的关系,会使我倒向他那一方,会给您带来更大的祸乱,是么?”
元宏被一举戳穿心机,有些尴尬:“你……我……”
木兰抬袖揩揩脸上的泪痕,平静的声音里似乎没有任何的波澜:“您放心,花木兰知道孰轻孰重。大义当前,我自然知道取舍。否则,我也不会代父从军,不会在北伐归来后侍奉朝廷,追随圣驾左右。”说完,对元宏看也不看一眼,就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
就在这时,郦道元慌慌张张地冲进来禀报:“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
“什么事?”元宏沉声问,木兰也在廊柱前停住脚步。
“皇上,洛阳城西郊百里外,驻扎了六镇叛军!还有,”郦道元回头望望,没有看到人影,还以为木兰已经走远了,接着禀报,“臣已查明,靖安王张晓风,实际上是匈奴族沮渠部落的后裔,西域高昌王国的现任国王!”
“好!”元宏冷静而冷酷地开口,“给朕传令下去,派任城王、彭城王镇守洛阳城,布兵迎战!”
“可是皇上,敌军威猛,任城王已经受了重伤,彭城王年幼,其他武将智能不足,这可如何是好?”郦道元一脸的焦灼。
“朕倒是有一个人选,”元宏费力地开口,“可就是不知道她愿意不愿意。”
“臣愿意。”木兰表情平静地走进来,“可是臣只答应暂时担当,请皇上速派快马,前往臣的家乡延州郡,召大将军李广出山,当可平乱。”说完,又是谁也不看地,走了出去,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郦道元惊讶地欲拦住她:“木兰,你没有事吧?”木兰摆摆手,没有回答,自顾自向外走。
郦道元回头转向元宏:“皇上——”元宏无力地招招手:“去吧,就按她说得办。”
暮云千里,如铅一般压在西边的天空。沮渠晓风焦躁地站在岳珊儿的帐前,走来走去。
都整整两天一夜了,岳珊儿腹内的胎儿还没有顺利地产出,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他秘密派人给她找了洛阳城里最有名最有经验的接生婆,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传来什么好消息,只听到房内接生婆在催促:“用力,用力,再加把力!”紧随其后的,是师妹一声惨似一声的惨叫。
沮渠晓风实在听不下去了,正要破门而入之际,忽然听到婴儿的啼声,尽管微弱得像只小猫,但此时此刻,不啻于平地惊雷。
“生了!生了!”一个丫环从帐里跑出来,迎着他的目光说,“恭喜陛下,生的是一个小公子!”
沮渠晓风喜不自胜,大步朝房内奔去。产房内,血腥气和婴儿的污秽气味一股脑地袭来,可他顾不上计较,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了床前。岳珊儿无力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头发尽被汗水****,贴在头上,可是脸上,却带着苦尽甘来的微笑。一个包在红绵襁褓内的小婴儿正哭得小脸皱成一团。
沮渠晓风赞许地回她一笑,坐到床头,和岳珊儿一起看着小小的婴儿。岳珊儿勉力抬起头来,拨开襁褓,欣慰地说:“看,小家伙多漂亮,浓眉大眼,四方脸,跟他爹爹一个样!”
沮渠晓风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岳珊儿把他的表情收在眼里,可是声音的温度依旧没有改变:“师兄,你莫怪我。虽然二师兄他对我薄情寡义,可再怎么说,他也是这个孩子的生身父亲啊。”
沮渠晓风不打算和一个产妇争辩,抱起婴儿,把他带到窗前,看着那张小脸,禁不住用手指碰了一下婴儿的小手,婴儿条件反射地牢牢攥紧,他不由地微笑了。不料身后的岳珊儿突然一声厉叫,他急转过身去,接生婆和丫环们已经围在床前,忙乱成一团。
“不好了,不好了!”接生婆急慌慌地跑到他跟前来,“陛下,小姐她大出血了!”
“什么!”沮渠晓风目眦欲裂,一把将她当胸提起,狠狠地掼在地上,“给我止住,她死了,我要你的命!”
接生婆仓惶地从地上爬起来,虽然感觉到有些无能为力,但来自高昌国王的恐吓让她不敢流露半分。她勉强镇定下来,指挥着丫环们帮忙止血,可是哪里止得住?鲜血从岳珊儿的下身迅速漫延,使得整个床上汪洋一片,丫环们的血水接了一盆又一盆。
“沮渠宜!”沮渠晓风嘶声大叫。
“陛下!”沮渠宜从外面冲进来。
“给我去传魏宫里最好的御医!快去!”沮渠晓风伸手指着门外,可是沮渠宜却犹豫着没有动身,“陛下,这……咱们不是已经反了吗?”
沮渠晓风不由地愣了一下:“那,去给我找城中最好的大夫!”
沮渠宜惶恐至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请恕臣下无能,洛阳城城门紧闭,城外五十里全线封锁,固若金汤,根本无法攻入啊!”
沮渠晓风恨恨地一拳砸在桌案上,案上的茶壶茶杯蹦起老高。
“师兄,师兄!”岳珊儿呻吟着叫了沮渠晓风一声,有丫环过来接走了他手里的襁褓。岳珊儿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袖,“我死不足惜,只求你答应我,将我尸骨运回高昌,与他,他,埋葬在一起。”
沮渠晓风捧住她的手:“珊儿,你怎么就这么傻……”他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可是却被岳珊儿垂死前的哀恳目光所止住,只好重重点了点头,“好吧,我答应你就是。”
“还有一件,”岳珊儿艰难地说,“我请求大师兄罢兵息战,撤回西域,不要再试图攻打大魏。你能答应我吗?”
沮渠晓风将头别转一旁:“你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为了复国,忍受了多少艰难险阻,我与拓跋氏,注定是势不两立的!”
“既然如此,那你自己多保重,好自为之。”岳珊儿苦笑一下,长长叹息一声,终于无力地垂下手,停止了呼吸。沮渠晓风久久地抱着她,钢牙咬碎:“拓跋宏,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报——”忽然有探子来报,被守候在帐外的沮渠宜摆手止住,可是探子一脸的紧张,还是偷偷地向帐内张望。
“什么事?”沮渠宜问他。
“禀将军,魏国花木兰求见!”
“这……”沮渠宜左右为难,自家主子和花木兰早就由情人化为敌我双方,封锁城门的主要将军还就是花木兰。此时岳珊儿刚死,花木兰就来求见,岂不是……
沮渠晓风不知何时出现在帐外:“带花木兰到中军大帐等我!”
高昌国中军大帐里,木兰不安地走来走去,旁边还站着一个携带药箱的年老御医。一个皮靴绒衣的男子沉着脸走进来,木兰呆了呆,才发现这个西域打扮的人,居然就是一个月未见的张晓风。
她急迫地迎上前去:“晓风!珊儿怎么样了,我给她带来了宫中最好的御医,还有最有效的药物……”
“不必了!”沮渠晓风抬手止住了她,“拜你所赐,她……已经去了。”
“啊?”木兰呆若木鸡,沮渠晓风背朝着她,声音沙哑,“花木兰,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已经恩断义绝,情同陌路了,不是吗?”
“不,晓风!”木兰的心被刺痛了,“本来一切都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只要你愿意求和,我可以替你……”
“你,不要说了!”沮渠晓风咬着牙,终于转过头来认真地看了看她,“我和拓跋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的。兰儿,如果你心里还有我,就站到我这边来。你助我夺得了天下,我让你当我的正室王妃!”
木兰闭上眼睛,痛苦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一直到现在你还执迷不悟?拓跋宏统一黄河流域势不可挡,小小的沮渠若想推翻他的统治,岂不是螳臂当车?”
沮渠晓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长叹一声:“板荡识忠臣,时乱知良节。花木兰,我佩服你的节操,然而你我各为其利,就什么都不要说了。你,走吧。”
“晓风!”木兰禁不住叫了他一声。
“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快走!”沮渠晓风将案上一只瓷碗用力握在手中,瓷碗顿时被捏碎,锐利的碎块深深扎入了他的手掌。木兰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像要把他印在心里,终于带着那个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的御医离去了。
“陛下!”张宜不解地进帐来,“花木兰可是拓跋宏倚重的大将,于公于私,您都不应当放她走啊。”沮渠晓风无力地摇了摇头,张宜无可奈何地叹口气,“陛下,郁久闾多戈营外求见!”
“带他进来!”沮渠晓风转过身来,手上还在滴血,但眼睛里已经蒙上了阴狠之色。
郁久闾多戈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高昌王,你要的东西我给你研制出来了!”
“是吗?有多少?”沮渠晓风迫不及待地问,“爆炸效果跟我要的一模一样?”
“怎么也得有二千斤,装了足足二十几辆大车哪。”郁久闾多戈递上一个小纸包,“你看,跟你设想的差不多吧?”
“很好。”沮渠晓风从纸包里捏出一小撮黑色的粉末,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这个。有了这个,我们就能反败为胜了!”
“还有这个,我也做了不少。”郁久闾多戈献宝一样地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布袋,里面鼓鼓囊囊地全是球状类的小丸子。沮渠晓风接在手中,感慨万千:“花木兰啊花木兰,你为什么非要那么聪明那么优秀?一颗霹雳子尚且那般厉害,这两千斤炸药一爆,多少生灵涂炭?”
郁久闾多戈胃里有点返酸:“你不是想复国的吗?大丈夫要成事,哪能有妇人之仁?”
沮渠晓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仰首哈哈大笑,搂过郁久闾多戈的肩膀,向大帐深处走去:“干得好啊,多戈太子。我们先去饮酒作乐,之后,我赏你几个艳丽的胡姬!”
郁久闾多戈挤眉弄眼地笑:“我倒是不稀罕什么胡姬,听说那个王婉兮上个月来到了洛阳,等破城之后……”
“好说,好说。一定给你留着。”
随着话音,两个人的身影隐进了内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