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啊,无处不至的春风啊,难道你只愿意在中原徘徊,染得桃红,催得柳绿,而将这阴山脚下的山川忘记了吗?人间四月芳菲将尽,可是为何这阴山上下,还到处盈积着洼洼的残雪,罩着层层雾霭?光秃秃的黑山头点青全无,丑陋而狰狞,荒凉而冷落,斑斑点点的残雪在太阳照耀下,闪着蓝莹莹的光,竟然连灿烂的阳光也变得阴冷潮湿。究竟什么时候,温暖的春天,你才会姗姗到来?
荒草埋径,绿意遥看近却无。唯有那面南背北的昭君墓,率先一步萌发春芽,芳草茵茵,恍若昭君绿鬓如云,温和而生动,方显这塞外大墓的高大巍峨与不凡。此刻,晨雾弥漫,青冢隐现着自己的身姿,更显柔美。
“真不愧是青冢啊,每年东风都先在这里描绘春意。”张晓风攀上墓顶的平台,终于看见浓雾中那个熟悉的身影。
木兰转过视线,吃了一惊,欲起身:“元帅,你怎么也来了?”
张晓风拉住她:“不用多礼,快坐下。”
木兰只好又原地坐回。
张晓风撩起战袍,挨着木兰坐下,向远处眯眼望了望,又转头看木兰:“记得你曾经说过,喜欢独处和自由。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木兰急忙回答:“没有没有。元帅见外了,我想独处也只是很偶然的想法。”
张晓风笑笑:“你不必急着解释,我明白的,其实,每个人,包括我,在人堆里混久了,也想找个世外桃源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静静地想些事情。”
“想什么?”木兰偏着头,新奇地问,“元帅也有这种普通人的想法?”
张晓风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问得真是又可爱又古怪,难道在你眼里,我不属于人间?”
木兰的脸有些微红:“也不是啦,只是,总觉得元帅像个战神,高人一等,只能敬而远之的。”
张晓风不笑了,沉吟地看她:“为什么要敬而远之,花木兰,我一直把你看得和别人不一样,难道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有很大的距离吗?”
木兰吓了一跳:“不一样?难道只是因为我是个女的吗?”
“不全是。”张晓风不再看她,也不再说话。
太阳慢慢升起来,雾气稍散,有一队大雁翩然北归,在空中变换着队形。木兰和张晓风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看着它们从头顶飞过,飞进黑褐色的大阴山。
“大雁每年春天北返,眷恋故乡,雁犹如此,人何以堪?”木兰乡思顿起。
“你起码还有个故乡,有家人可想,可我,却是四海为家,没人可以惦念。”张晓风的语气有些低沉,木兰惊讶地望着这个一向意气风发的三军统帅,有些怀疑自己的感觉,元帅居然,也会有伤感吗?
张晓风却没有注意她的表情,抬手一指:“你看!”
雁群消失的后方,远远地飞来一只孤鸿,显然是掉队了,孤单地拍打着羽翼,徒劳地想追赶上伙伴,可是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半天也没有飞出多远,发出声声凄清哀鸣。
“看到了吗?”张晓风好像在自说自话:“我就好像一只失群的孤鸿,缥缈云天之间,寻找不到同类,唯有在群山之间,拂过孤单而狭长的翅影。”
木兰震惊地看他,张晓风的侧脸在晨阳照耀下,线条格外柔和,朗目狭长,鼻子高而坚挺的,略欠血色的唇旁,青色的胡茬密密麻麻。木兰的心,没来由地突然漏跳半拍,慌忙扭过头来,掩饰地抿一下额角的碎发。
张晓风没有发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呓语里:“自从九岁那年父母相继离世,我就被偶然路过的恩师带到终南山上学艺,十一年后恩师与世长辞,我也只好下山来,独自闯荡江湖。当时先帝率领军队征讨柔然,我不小心闯入战场,杀敌无数,救先帝脱困。龙心大悦,不顾冯太后反对,敕封靖安王。自此,为大魏王朝鞍前马后,南征北伐,至今,已有七年矣!年龄愈长,好像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单。”
木兰静静地听着,抱膝而坐,不发一语。张晓风停住,奇怪地看向木兰:“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对着你,突然有了倾吐的欲望。”
木兰淡淡一笑,回视他:“一点不奇怪。其实,我在军营中,也是个表面上合群好热闹,骨子里却好安静的人。也和你一样,觉得自己孤单,纵有万千心事,也只能寻到昭君墓,和昭君倾诉罢了!”
张晓风哈哈一笑,指指木兰的心窝,又指指自己的心窝,一字一句地说:“与君心有戚戚焉!看来,我们还真是同类啊。呵呵,光听我说了,可否告诉我,你跟这王昭君经常谈些什么?”
木兰诧异他的表现:“你不认为我很古怪吗?我把这种话告诉其他人,告诉李广大哥和吴子文,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地笑话我在痴人说梦,说那王昭君已经辞世近五百年,怎么可能会与我对话呢!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样,也会笑话我。”
“我和他们不一样。”张晓风轻轻地说,深墨色的瞳孔里闪烁着异彩,“你信赖我,我也信赖你。我们是同一种人。”
木兰有些窘迫:“元帅是这样认为的吗?这样说,我的满腹心事,你愿意听?”
“当然。”张晓风右颊上的酒窝若隐若现,对着木兰微笑,模样像极了一个可亲可爱的兄长。
木兰也微微地笑了,忘记了三军统帅的威严和两人长久以来的明争暗斗,难以控制自己的好奇之心,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摸了一下:“一下大男人,怎么长得比姑娘都好看?还有酒窝,我都没有的。”
张晓风脸上现出微微的惊讶,可是没有躲避,任木兰柔软的指尖轻拂过自己的面颊,好像轻风吹过,他的眼睛轻闭了一下,又睁开。
木兰也觉得指尖微微发麻,心弦微震,不好意思地收回手,难为情地低下头:“对不起,我忘记了,这里讲究男女授受不亲。”
张晓风顾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说有心事要说?说说看。”
木兰表情已经有点不自然了:“还是改天吧。”
张晓风变魔术一样从怀中掏出那双手套:“这是你织的吧?”
木兰的眼睛睁圆:“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明明告诉张宜大哥叫他不要透露我姓名的!”说着说着,脸又红了。
张晓风笑出声:“这样的奇思妙想,这样的心灵手巧,别说十万魏军,即便全国,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啊,除了花木兰,还能有谁?哎,兰儿,你说你,是不是天外仙客啊?我总觉得你,和平常人不一样,很不一样。”
木兰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你不要叫我兰儿!肉麻死了!”
张晓风好玩地凑近她:“真的吗?我偏要叫,而且从今往后,只能我一个人这样叫,知道吗?”
木兰又好气又好笑:“那我爹娘哩?”
“这个不算。”张晓风嬉皮笑脸。
“你又来了。”木兰侧肩躲开他的脸,“张元帅,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刚刚正经了一会儿,又变成这副模样!”
“这副模样不好么?我告诉你兰儿,”张晓风煞有其事地说,“不管你相不相信,长期浴血疆场,任你是文弱书生还是柔情女子,都会被洗礼成一个杀敌机器。如果没有我时不时制造出一些情趣,战争结束的时候,你会变得麻木不仁,一点女孩子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了!”
木兰听得毛骨悚然:“你吓唬我!你危言耸听!”
张晓风却一脸的严肃,一丝笑纹也无。木兰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真的?”
张晓风望向远方:“你看看那几员副将,还看不出来吗?个个整天面无表情,冷若冰霜!只有听到有仗可打的时候,才像个活物!”
木兰有些不服气:“你自己不还是那样?”
张晓风豪放地大笑:“真英雄自风流!你觉得,我,和他们,属于一类人吗?”
木兰支颐,沉思:“好像的确不一样。你比他们,来得活泼,生气勃勃。”她兴奋地看他,“是了!你从不发牢骚,有敌军侵扰,你便勇敢出击,没有战事,你便自我怡情!元帅,你还真的不简单呢!”
“哈哈,这样说,你很欣赏我喽?”张晓风眼睛发亮地看她,神情里居然带着一些孩子气的调皮。
“我哪有?元帅不要乱用词好不好?”木兰嘴里像含了浆糊,“我只是,有些崇拜你罢了,有些好奇罢了!”
张晓风饶有趣味地盯着她:“说下去!”
“没有啦!”木兰笑呵呵地,“就这么多。说实在的,我真的很佩服元帅,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里都能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可是我就不一样了,在这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张晓风安静地听着,不插一个字来打断她。
木兰情绪有些低落:“元帅,我真的很害怕,很惶恐,很孤单。尤其是那次在怀朔镇,敌军偷袭,我去援救贺元帅的时候,我,我竟然亲手杀了很多很多人。那鲜血,水一样地溅到我身上、脸上,竟然都是滚烫的。虽然他们都是敌军,可是,那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哪!而我,居然也下得了手!”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我害怕,我不想杀人,我不想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想家!”她揪住张晓风的衣袖,泪眼蒙胧,“元帅,让我回家,这里我一天也呆不下去,我一躺下就会做噩梦,梦见我杀死的那些人来找我索命报仇,血淋淋的……”她把头靠在张晓风肩膀上,哭泣得不能自抑。
张晓风呆了片刻,缓缓、缓缓地伸出手来,揽她入怀。霎时,风也平,沙也静,天地无语,世界安宁。
木兰靠着一个坚实宽博的胸怀,尽情哭泣,泪水中包含着她所有的委屈与无奈,惊惶与孤独。
她渐渐哭得累了,靠在张晓风怀里一动也不想动,都忘记了身在哪里,心寄何方。
张晓风轻拍着她的背,低低地问:“这番话,你可对别人讲过?可对那个李广讲过?”
木兰呜呜咽咽地回答:“没有,谁都没有讲过。没人会听的,即便,我讲了,也会让人家笑话的。”
张晓风心里有丝暖意蔓延开来,十分欣慰:“你放心,我绝对不会笑话你的。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的听。”
可是木兰没有听不清楚,只顾沉浸在自己迷离的世界里。半晌,听到一个温和而有力的磁性男声在说:“快了,快了,兰儿,你放心,尽管会辛苦万象,但只要我们坚定不移,肯定会大胜而还。今天的杀戮,是为了日后热爱和平的人,不再有血泪。”
木兰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正对上张晓风黝亮的双眸,一时又羞又慌,如同见了鬼一般,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飞速地跑下山去。
张晓风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光华,看了一眼自己湿透的肩头,嘴角边绽开大大的笑容。望向天际,那只缥缈孤鸿踪影全无,想必是已经找到自己的队伍了吧?而细细望去,那蜿蜒的山脉上也并不尽然全是残冬留下的荒凉,也有细草和小小的野花在寒风中瑟瑟摇首。
兰儿,你知道吗?春天,终究会来到阴山脚下,敕勒川上,虽然,它来得稍微晚了一些。所以,不必多愁善感,枉自嗟呀,只要耐心地等待就是了。
太阳升得很高,红红的脸庞笑视着河滩,远方有一队人马驮着东西从地平线下走过来,还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春到河开,南移的牧民回来了。
吴子文这几天也非常开心,因为这个季节,他肯定能够见到心爱的阿娅。虽然一连好几个月,天寒地冻,冰雪封山,自己与阿娅不通音讯,可是恋人之间是心意相通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失望,不要伤心,一起踏青的人儿,马上就要和春天一起来临。
他匆匆出营,站到高处向远处眺望。内心在焦急地呼唤:“阿娅,阿娅,营地开拔,聚怀朔数百里,你可能找到我?”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远方有人悠悠地感应:“子文,子文!”
吴子文转身一看,一个穿着粉红长袍的少女远远奔过来,不是他的阿娅,又是哪个?
“阿娅!”他大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嘶哑,也向对方跑过去。一对有情人,经过漫长的冬季,终于再次重逢。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唯有紧紧、紧紧地拥抱,才能确切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阿娅抚摸着吴子文的脸庞,声音哽咽:“子文,你瘦了!”
吴子文抓紧阿娅的手:“我没关系的,阿娅。只要你还爱着我,没有忘记我,我就无比开心。你知道吗阿娅,我现在已经不在伙房干杂活了,我现在是元帅的文书!”
“真的吗?”阿娅悲喜交集。
吴子文重重地点着头:“是真的,是有个好兄弟帮我的。我现在,吃穿住都要比以前的条件好得多了。”
阿娅流着眼泪,不住地点头。情切切意绵绵,空气中也带了温情。
有个人悄悄绕过这对恋人,进入营区。
张晓风刚刚进入营区,就碰到带队巡逻的李广。李广对张晓风一抱拳:“元帅!”
张晓风点点头,打量一下李广。李广高高大大,黑红的脸庞上透露着憨厚与坚定,结实的躯体套在黑甲里,威风凛凛。
张晓风朝着青冢的方向指指:“呆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李广有些不明白,转头看到平原上两个相偎相依的身影,心中了然:“属下遵命!”
张晓风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李队长,近来无事,我们什么时候安排一次狩猎?”
李广的脑筋飞快地转动一会儿,抱拳回答:“禀元帅,冰雪大多融化,马蹄轻快,我看,就安排在近几天即可。等草长莺飞时节,就不行了。”
“哦?”张晓风挑起眉毛,“为什么?”
李广恭谨地说:“春季万物复苏,母兽怀胎,应当保护,不宜出猎。”
张晓风张了张嘴,最后笑了一下:“那就依你。”转身继续走,心里说,没想到这小子看上去傻,没想到猎经还一套一套的。
他却没有想到,那李广原是猎户世家,自幼便随父出山入林,四处射杀各种野兽,不仅经验丰富,还练就一手好箭法,这就是李广成为一名神箭手的原因。他所想的,不过是借此机会,压制一下李广的风头,这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心理,说明了就是……嫉妒。可是为什么会嫉妒呢?李广地位没有自己高,相貌虽然不算丑,可是也绝对比不上自己,自己应当有着完全的自信才是啊?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呢?一个倩影突然跳到脑海中,他吓了一跳,甩甩头,没有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