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时光荏苒逝,风沙湮红唇。
自充军至今,木兰已经在北魏边境度过十个春秋。这十年里,驻守河套,翻越大阴山,闯过茫茫戈壁滩,深入北方大漠,转战燕然山,除葛荣将军留守怀朔外,几员副将都战死疆场,战士们也死伤无数。二十万讨虏大军,折损近半。然而大魏的勇士们,胜不骄,败不馁,在主帅张晓风的带领下,长驱直入,摧枯拉朽,一直攻打到柔然本部的前方。江山代有才人出,花木兰、李广、刘冲、老全等一批入伍的弟兄们,也因在历次战役中奋勇杀敌,屡立大功,纷纷加官进职,花李二人已经荣升为副将,成为元帅新的左膀右臂。
夏末。蒙古高原上的大沙漠去塞三千里,无边的沙石海海漫漫,浩浩渺渺,如同波浪一般翻腾着,滚动着,莽黄入天。天非常纯净格外瓦蓝,连一缕云彩都没有。太阳永远悬在高空,好像凝固了,暴晒下的沙粒和丘陵反射着太阳的光辉,滚烫无比,灼热如火,行走其上,就有一股股白色的尘烟在脚下漫溢开来。伙房的弟兄们经常趁太阳升起来之前把发现的各种野鸟蛋埋在沙里,一盏茶的功夫即能捂熟。不过,因为沙漠气候变幻无常,必须得在旁边插上剑戟之类的兵器做记号,否则一场混沌的旋风过后,就无处可觅了。午后太阳正盛的时候,往往能够见到半空中浮现美丽的海市蜃楼,然而魏兵们在起初几次的惊喜欢呼之后,就对这种沙漠中特有的壮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沙漠中似乎没有任何生命,低矮的骆驼草和几棵沙棘树应当算是仅有的绿色,可是枝条上边沾满了沙漠的尘灰,似乎一碰就会变成粉灰。倒处无声无息,但又时时暗含着杀机。
木兰步出军营,立在营门不远处,极目远视。当初十六岁的花家小女儿已经成长为23岁的大姑娘了,由于长年在外行军作战,原先白嫩水灵的皮肤已经粗糙很多,可是由于内心坚定的意志,那双眼睛也就愈发地黑亮而美丽。
黄昏下的大漠一直伸展到苍茫的天空,犹如宏大的宫殿,神秘而庄严。可是木兰无心看景,只是轻咬嘴唇,望着前方百里外起伏不绝的燕然山,那里,驻扎着柔然军主帅的牙帐和骑兵主力,而非目力所能及的沙漠东部的丘陵和平原上,就是一马平川的天然牧场,柔然族人就在那里繁衍生息。
“在看什么,我的花副将?”张晓风健步走上前来,立在木兰身边,一起向远方眺望。
“据说东汉大将窦宪率军大破单于军,曾登燕然山,刻石勒功。是吗?”她看着他。
张晓风笑笑:“花将军是想效仿汉朝名将吗?”
木兰谦虚地摇头:“我只是在追念,当年的窦宪,该是多么的英勇神武!”
张晓风踌躇满志地说:“这没有什么。只要我们愿意,当年中原大将的壮举完全可以再现!”
木兰转过头来:“说起汉将,我倒觉得李广大哥像极了西汉的那位飞将军,两个人都同样的擅长飞马骑射,同样令敌军闻风丧胆,元帅,你说像不像?”
张晓风取出折扇来,扇了两下,情绪不高地回答:“不知道。”
木兰感慨地看着他:“为何一提到李广,你的反应就这么大?‘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没有李广,魏军未必有今天的战果,你们两个应当同心协作才是。”
“也许吧,”张晓风闷闷地回答,“我承认李广一员难得的战将,尤其是他的箭法一流,我比不得。”
木兰讶然:“我还以为张元帅一直有点那个……原来,对李广的欣赏你也能够坦言。”
“你的意思是说我妒贤嫉能?”张晓风停止摇扇,“大是大非面前,我张某绝对泾渭分明!”
“说得好,”木兰说,弯弯的笑眼眯成月牙儿,“我就喜欢胸襟宽阔的人!”
“你喜欢?”张晓风亦眯起眼。
木兰嗅到空气中一丝暧昧的讯号,心说自己又说错话了,赶紧打岔说:“元帅,你看这一马平川,难道你不想纵马驰骋一番?”
“好啊!”张晓风将扇骨在掌心一拍,“亲兵,牵马来!”
连绵的燕山山岭上,星斗璀璨,一弯明月当空,就如战士的弯刀;平沙万里,在月光下象铺上一层白皑皑的霜雪。纯然一色的无边背景之上,一红一白两匹骏马并辔而行。
张晓风看着木兰:“好久没有听你做诗了,今天就当场口赋一首如何?”
木兰笑吟吟地:“我都好久没有这般雅兴了。好吧,我就献丑了!”
诗句是现成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张晓风沉吟了半天,不发一语。木兰歪头看他:“元帅,是好是坏,给句话啊!”
张晓风咧嘴笑了:“诗自然是好诗。只是花将军,我不明白呀,为什么要用‘何当’呢?人生得意,须把握当下,不如改为‘即刻’如何?”
木兰有点好笑:“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这一改叫你把诗味儿全改跑了!”
“哈哈……”张晓风干脆滚鞍下马,弃了缰绳,在月下大漠中徒步走了几步,坐了下来。
木兰也只好随其下马,站在他身后。
张晓风拍拍沙地:“你不要一直像个哨兵一样警觉好不好?这里离营区不远,敌军不会出现的。你坐下,咱们好好说会儿话。”见她还不动,就伸长手臂去拉,木兰一下没站稳,跌倒在他怀里。
他的脸停在她的脸上方,呼吸温暖而清新,一双明亮的眸子可与天上的星辰争辉。木兰浑身僵硬,说话也艰难:“元帅,请放开。”
他没有放开,手指轻轻地滑过她细嫩光滑的脸蛋,男子汉粗犷的气息扑过来:“自古英雄爱美人。我平生最敬的,就是西楚霸王项羽,兰儿,你可愿意做我的虞姬?”
他的眼里烧起奇异的火焰,野性而狂妄,似乎可以侵吞一切。可是木兰没有注意到,只是费力地把双手握起拳头,抵住他欺压过来的胸膛,他根本不当回事,一只大手将她两个细细的手腕一起擒获,目光在她脸上略微徘徊一番,随之便只停在嫣红的小嘴上,流连不去,头慢慢垂下来。木兰紧张地看他,他的唇压过来,越凑越近,情急之下,木兰将右脚伸入沙层中,奋力飞起一脚,踢起一片尘沙的烟雾,趁他抬手遮挡时,一下将他掀翻,自己赶紧爬起来,有些狼狈。
张晓风双手向后撑着地,没有起身,目光里有些受伤:“为什么?”
木兰背过身去,捂着胸口,那里,一颗心嘣嘣乱跳。她努力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心情:“对不起,末将不敢。”
“不敢什么?”他冷冷地问。
木兰的心瑟缩成一团:“末将不能。”
“为什么不能?”他暴喝,抓起一把沙扬过来,掷在她的背上。
木兰受此一击,身体抖地一滞,却没有回头。她屈起食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嘹亮悠扬的口哨,烈焰从远方奔驰而至,木兰翻身上马,急驰而去。马背的颠簸,撼落她珠泪随风。对不起,爱不爱谁可以选择,可是嫁不嫁谁,早已经注定。
张晓风颓然,一下把自己摔躺在沙地上。燕月如钩,悬在他的头顶,像极了一个讥讽的嗤笑。
同一晚。百里外的大漠东部,燕然山后川,丘陵包围的平原上,数以万计的穹庐毡帐散落如星,四周牧草如荫,高达马背。
柔然伏名敦可汗郁久闾豆仑的牙帐内,灯火通明。豆仑高坐在主帅的位置上,两列属将相对而立。
太子多戈大步走入:“父帅!据探马来报,魏军已经在燕山西麓八十余里外驻扎,约在三天后晌午前到达。”
豆仑颔首:“好!传我圣谕,等魏军到达燕山,趁其驻营不备时,全力发动总攻!”
“且慢!”有人出列,抬手阻止。
“那盖叔父可是另有高见?”豆仑看向那人。
郁久闾那盖身经百战,在柔然军中赫赫有名,说话分量极重。他身材高大威猛,一副络腮胡让他看上去威风凛凛。他看了看豆仑,又环视诸将:“若论急攻直取,哪位大将可以抵挡魏将李广和花木棣?”
两列属将噤若寒蝉,抖衣而站。
多戈有些发怒:“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平常不都自吹自擂的吗?怎么一提那两个魏将,连个屁都不敢放?”
属将们无以应声。
“多戈!”豆仑喝住自己的儿子,“不得口出粗言!听那盖讲来!”
多戈气忿忿地站到一旁。那盖阴阴地一笑:“中原人有言道,‘逢强智取,遇弱活擒’。我们不如在正面交锋之外,多加一道保障,双管齐下,保证那魏军全军覆没!”
豆仑眼睛里跳出两朵好胜的火焰:“说来听听!”
那盖摸摸络腮胡:“这就得请军师来帮帮忙了!”
军师地万,不仅足智多谋,有漠北诸葛之称,而且巫术精湛,是草原萨满教的高级法师,曾做法祭天而求来风雪,并在太子多戈幼年迷失于荒漠中后占卜出其行踪,是以被柔然汗国臣民奉为神明。豆仑之父受罗部真可汗郁久闾予成在世时,即十分重视他,豆仑也十分信赖他,赐其柔然王族姓氏郁久闾,有关战争的决策、出兵的日期往往都要靠他来决定。
地万出列:“小人在!”
豆仑问他:“军师可有办法,灭那魏军?”
地万沉声回答:“小人可以求天神降下大雾,罩住燕山。”
豆仑沉吟:“大雾?”忽然醒悟,大喜过望地从座位上站起:“妙啊!那就有劳军师调兵遣将,发动总攻!”
月华如水,魏军已经到达燕山脚下二十里处,驻扎完毕,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木兰和李广奉帅命,各自带一队人马巡营。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虽说已经身处大漠边缘,可是一早一晚之间,这里的气温变化还是极大,白日火烤一般,太阳一落山便山风侵袭,侵衣入骨。
木兰像个木头人一样,呆呆地坐在马背上,眼前一次又一次闪过张晓风受伤的眼睛、愤怒的眼睛。她情不自禁地用手指触触嘴唇,——若让他亲了,结果会是怎样?
她神思飘忽,直至两队人马相遇,李广冲她招手都没发现。
“花将军!”身旁的亲兵高声提醒她,“李将军在和你说话!”
她惶惶然抬起头来,撞上李广询问的眼睛,急忙开口:“大哥,还好吗?有没有发现敌情?”
“没有什么动静。”李广摇摇头,关切地看她,“木兰,你怎么了,精神不太好。”
“没有啊。”她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兴许是近日连夜行军,有点累了。”
李广看她只着铠衣,怜惜之情油然而生:“你冷吗?把这个披上。”一边说一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递给她。
木兰将披风推回去:“我还好,大哥,还是你自己穿吧。”
李广有些失落:“木兰,你是不是有些嫌弃我?”
木兰失笑:“你胡说什么呢?不要整天患得患失的好不好?”
李广令两队骑兵继续巡逻,待兵士们走开之后,他转向木兰:“木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都快十年了!”
“什么?”她含笑地看他。
李广的目光热烈而痛楚:“木兰妹妹,这么多年,我一直一直在等待你长大,等着你能够明白我的心。你在我心里,清澈如水,可是为何,你越长大我却越看不懂你,越大越觉得你离我越遥远?”
木兰听呆了,脑袋里嗡嗡的响。
李广咬咬牙:“我知道这些话现在说不合适,可是生死难料,我怕我现在不说,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木兰,我喜欢你,从在万花山上遇到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爱上你了。李广三生有幸,得以聘你为妻。木兰,答应我,战争一结束,就随我返回家乡,嫁给我,好吗?”
“我……我……”木兰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扑拉拉一阵拍翅声,一群又一群的乌鸦嘎嘎嘶叫,从燕山的方向飞过来。
木兰大惊:“不好!有敌情!”
李广立刻收起儿女情长:“是了!宿鸟夜飞,定有伏兵。你我速去禀告元帅!”
已经来不及了,远处烟尘滚滚,一大队柔然骑兵,在一员身形健美的紫甲小将率领下,掀起漫天尘沙,向魏营扑来。
木兰叫了一声:“大哥,快去禀告!”说完,一马当先,从腰中抽出龙吟神剑,杀上前去,与那员小将厮杀在一起,双方战士也立刻投入混战。
李广急忙打马加鞭,向营区驰去。
柔然小将一头灿若阳光的及腰金发,用金丝随意地束在脑后,一双蓝宝石似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杀戮带来的狂热。他手持一条长可三丈的百节金鞭,随意抖动之间,如灵蛇狂摆,数名魏军骑兵就被扫至马下,惨叫连连。
忽然头顶扫来一道虹影,小将低头闪过,回手一鞭甩出,却没有听到意料中的惨叫与跌落之声。他不免心中诧异,侧眸细看,月光下映得分明,一个英俊的年轻魏将,跨下神马赤如胭脂,手中三尺蓝锋幽光莹莹,正向自己再次削来。他下意识地抖动手腕,鞭梢即刻击上剑身,又躲过一招,不怒反喜,笑声如铃:“好英俊的小伙儿!有胆量的,跟我来!”说着,一夹马腹,坐骑如箭,射向燕山谷口。
木兰大怒,拍马跟上,两员主将一前一后,穿过硝烟阵阵的战场和混战的士兵,向燕山脚下奔去。而魏营大门口,魏军精锐部队,倾巢而出,呐喊如潮。
柔然小将进入谷口,忽然回眸一笑,百媚横生。木兰不由一愣,疑虑顿生,可是因为有了坚实的后盾,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追赶。
那一队柔然骑兵,不过两千,在魏军五万精兵的冲击下,已经落花流水,片甲不存。张晓风和李广各持兵器,率领大军向燕山突进。
进得谷口,柔然小将和木兰,已经人马皆无。
四周寂静,悄无声息。唯有漫山雾气,渐渐升腾加浓,到处充满诡异。张晓风和李广在距谷口二十里的地方停下,大雾已经笼罩全山,若非有火把照明,伸手不见五指,更遑论辨认东西南北?
“元帅,往里冲啊,花副将还在里边!”李广不安地说。
张晓风作手势止住他:“不好,我们中计了!速速回营!”
李广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