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荞荞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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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荞荞回到收购站,马豁子有些意外,眼睛几乎绷成了三角。马豁子想从荞荞脸上看出点儿内容,荞荞躲开了。她不敢迎马豁子的目光,她的心还没掩盖好。荞荞低着头,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荞荞认为自己没和杨来喜使性子,就算马豁子不逼杨来喜还帐,可欠人家的钱总睡不踏实。马豁子和荞荞说话,荞荞给他一个后脑勺,爱理不理的。都说马豁子义气,可就冲让她顶帐这一条看,他的义气是假的,是掺了沙子的,就像现在的伪劣商品。

荞荞干得更认真了,昨天她只是拖了拖地面,今天她则跪在地上,用小刀把水磨石板上的污垢刮掉,再用湿布沾着洗衣粉一遍一遍地擦。地面亮闪闪的,几乎能照人影了。餐具明明洗干净了,荞荞依然不满意,她去商店买回去污粉,一点一点地搓。荞荞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绝不给自己留一分。她的脸粉嘟嘟的,鼻尖沁着几片亮闪闪的汗珠,胸脯麦浪一样起伏不定。马豁子几乎看呆了,但他没敢在荞荞身上多停留。马豁子让荞荞歇歇,过得去就行了,就是五星级饭店也用不着这样。荞荞无言笑笑,继续干活。她不能让马豁子认为她生气。

吃了晚饭,荞荞正准备洗碗筷,马豁子说,趁天早,你赶紧回吧。荞荞猛地一怔,不由望了马豁子一眼。马豁子刚点着雪茄烟,蓝色的烟雾罩住了他的脸,荞荞看不清他的表情。马豁子什么意思,试探她?荞荞收回目光,继续干活,半晌才说,你和杨来喜不是有协议吗?马豁子笑了一下,其实是说着玩的,杨来喜倒当真了。荞荞说,是你当真还是他当真?马豁子笑道,荞荞,你终于说话了,我还以为你的舌头让杨来喜咬了呢。荞荞知道中了马豁子的圈套,暗骂马豁子不是好东西。马豁子道,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可真爱使小性儿,当时确实是开玩笑,赌场上的事咋说也拿不到桌面上。荞荞到底没憋住,几乎是质问了,那一千块钱呢,也是开玩笑?马豁子说,当然。马豁子从怀里拽出杨来喜的欠条和协议,几下撕碎了。荞荞瞧着满地的纸屑,愣了,她实在猜不透马豁子。

马豁子又点了一支烟,烟就像他的命根子。马豁子说,从今天起,你还回去住吧,那些钱,还不还都行。荞荞固执地摇摇头,当时咋说的就咋办,再说来喜不常在家,我回去也是一个人住。马豁子感慨道,你真是个好人。马豁子是第二次说这句话了,荞荞总觉得他在嘲笑她,嘲笑她管不住男人,男人输了她,她还给他护短。荞荞有些气恼,但无话可说。荞荞寻思了一会儿,跟马豁子提出从明天开始她想和那些女人一道鞣皮子。

马豁子很意外,在她脸上敲了几敲,说,你干不了。

荞荞低着头说,她们能干我就能干,这边的活儿我不耽误。

马豁子说,不行,你一身皮子味咋做饭?马豁子没明说,可荞荞听出来了,她沾了皮子味做饭就不香了。马豁子似乎觉得语气硬了些,缓了语气,你要是嫌钱少,可以再商量。

荞荞忙说,我没那个意思。

马豁子要离开,荞荞又说,那就给我安排点别的活儿,一整天闲着,我心里烦。

马豁子盯住荞荞,可荞荞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脸。马豁子沉吟了半晌,说,这样吧,你把西墙的破烂分类整理一下……行吗?

荞荞爽快地答应,行。

荞荞心里有些得意。杨来喜从来没顺过她,都是她顺着他。让人顺着确实比顺着人的滋味好受。

第二天,马豁子交给荞荞一张收购破烂的价格表,外加五百块钱,说如有卖破烂的让荞荞照着这个收。荞荞怔了一下,说,这不合适吧。马豁子说,以前雇的那个回老家了,临时雇一个也不值得,你先干,过几天他就来了,每天收什么算多少,你记帐本上,一个星期我和你对一次。荞荞犹犹豫豫地说,我怕干不了。马豁子笑道,还没干,咋就知道干不了?

荞荞说,那我就……试试。荞荞对自己没信心,脏、累她都不怕,可她没收过东西,现在倒要替别人收。那些钱像是长了刺,扎她的手,扎她的心。

荞荞很用心,她的能干麻利很快显示出来。那些废品原先肠肠肚肚搅在一块,乱糟糟的。经荞荞一整理,顺眼多了。马豁子夸了荞荞几次,说看来得给你加钱了。荞荞的心莫名其妙地跳起来。

这天下午,天出奇地热,荞荞等得眼都困了,也没见一个卖破烂的来,她就想起房顶上的芸豆。荞荞和马豁子打声招呼,匆匆忙忙赶回去。大门紧闭,这几天杨来喜没去收购站,不知又刮到什么地方去了。荞荞没有进屋,直接爬上了房顶。芸豆全晒破了肚皮。荞荞累出一身汗,才把芸豆装进口袋。荞荞打开屋门,目光顿时软得耷拉下来,那几盆花全都枯萎了。荞荞压了桶水,往花盆里倒。水都溢出来了,荞荞依然倒着。灌了两桶水,那些花依然垂头丧气的。荞荞流泪了,她害了它们。

荞荞回到收购站,天色已晚了。她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当当忙活起来。做好饭,她去喊马豁子。马豁子不在,床上躺着一个女人。

荞荞已经惯了,进屋没敲门。那女人瞄了荞荞一眼,问,你找谁?荞荞先是发怔,继尔感到吃惊,这个女人打扮得跟戏子一样。女人的眉毛细得像一条线,眼皮一半紫,一半蓝,嘴唇是粉色的。尽管打扮得浓艳,荞荞还是看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

女人说,嘿,找谁呢。

荞荞忙说,我喊马老板吃饭。

女人扔掉手中的小镜子,直弹起来。女人咄咄逼人地问,你就是那个做饭的?

荞荞点点头,不知怎么,有些发慌。她已猜出了女人的身份。

女人审视着荞荞。她的目光如一匝铜线,在荞荞脸上缠了一圈,在荞荞胸上缠了一圈,之后在荞荞腿上缠了一圈,最后又绕到荞荞脸上,继续缠着。荞荞感到不自在,女人的表情像是审贼。半晌,女人才说,蛮俊的啊,干粗活儿可惜了。女人的声音酸溜溜的。

荞荞不知怎么应对,窘得眉毛都粘一块儿了。恰在这时,马豁子进来了。马豁子问做好饭了,荞荞?荞荞说好了。马豁子对女人说,我给介绍一下……女人打断马豁子,谁用你介绍?我早知道了。

马豁子让女人过去吃饭,女人说,端过来吧,那间屋子有股味。女人的口气不容置辩,荞荞忙说,我去端。荞荞出去时,听得女人对马豁子说,你蛮有眼光的嘛。

荞荞端过去,马豁子让荞荞留下来吃。没等荞荞张嘴,女人抢先说,别不好意思,我来还不让你吃饭了?荞荞说,你们吃吧,我不饿。

收拾芸豆时,荞荞就饿了,现在却突然没了胃口。屋里有些憋闷,荞荞出了屋子,走到大街上。已是黄昏时分,街上空廊廊的。荞荞路过镇政府门口,一个方头大脸的人正走出来。荞荞从他披在身上的衣服和叼烟的姿势知道他是个干部。那位干部似乎正要去干什么事,有些匆忙,可是看见荞荞,他的目光啪地定在荞荞身上。荞荞觉察到了,加快了脚步。干部一直盯着她,荞荞走得更快了。

荞荞回去呆了一会儿,便睡下了。荞荞并无睡意,她仰天躺着,大眼珠轻轻揉着黑暗。白天干活不觉得什么,黑了她便被孤寂噬咬住。她老是想杨来喜。过去杨来喜不在家她没这种感觉,就像是杨来喜出了远门,走得再远他也会回来,现在她则被杨来喜甩在旷野上,她感到茫然,不知哪是尽头。

隔壁传来马豁子和女人的说话声。这种房顶棚内是连着的,说话不隔音。荞荞突然意识到,她今天住在这儿不合适。她坐起来,顿了顿,又躺下去。现在回去更不合适。

女人突然嗷地叫了一声。荞荞吓了一跳,脸立刻红了。之后女人就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起来,哎哟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荞荞想不到竟有这么浪的女人,好像马豁子把她的肉咬了下来。马豁子说了女人一句什么,女人反叫唤得更高了。

清早,荞荞的脑袋昏昏沉沉的。她做好饭,从窗户望见女人正梳洗,便进去拿水壶灌开水。地中央的便盆还在,四周扔着几团脏兮兮的东西,荞荞烫了一下似的,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女人没看荞荞,吩咐荞荞把地打扫一下。

荞荞迟疑了一下,将便盆端出去,倒掉。尔后,她把那些脏东西扫进簸箕,出门时,差点和马豁子撞在一起。马豁子脸上厚厚一层尴尬,荞荞忙低了头。

荞荞返回来,马豁子和女人正吵。荞荞没敢进去,她进了厨房。可她听出来马豁子和女人的争吵与她有关。

女人的声音冷冰冰的,不就倒个尿盆吗?值得你这样?你雇干活的还是雇二奶。

马豁子的火气也挺大,你说话干净点儿,你不害羞,我还臊呢。

女人呸了一声,趴老娘肚上咋不害羞,这会儿倒有脸了。

荞荞没想到打扮得红红绿绿的女人如此粗俗,啥脏话都敢说。

马豁子说,你寒碜不寒碜?

女人叫,好啊,你到底说出心里话了,嫌老娘寒碜,老娘还嫌你恶心呢。

马豁子叫,再胡扯,撕了你的嘴。

女人嚷,你撕,你撕!

屋内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荞荞知道两人打起来了,她顿了顿,跑过去。马豁子和女人纠缠在一起,荞荞不敢拉女人,她拽马豁子的胳膊。马豁子松开手,女人趁机在马豁子脸上抓了一把。荞荞说,姐——女人回过头,狠狠扇了荞荞一巴掌,咬牙骂,贱货!荞荞还没反应过来,女人已摔门走了。马豁子追了几步,又返回来。

荞荞眼里噙满了泪。

马豁子说,荞荞,对不起,她就这浑人。

荞荞抹抹眼泪,说,吃饭吧,都快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