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菊大伯是车把式,常年住队里的牲口房。九菊大伯待牲口亲,耐心,细致,把牲口们伺候得服服贴贴,人们都说,这老树,是把牲口当成自家孩子了。九菊大伯是在后来才住牲口房的。先前,他住家里。大伯子哥,在弟媳妇面前本就多有不便,何况在一个屋檐下。一口锅里搅马勺,难免有勺子碰着锅沿的时候。有一回,中午,九菊大伯去地里捉棉花虫,走了半路又折回来,他忘了戴草帽。一进门就呆住了。炕上,两个人正缠作一团,听见动静就停下来。大家都没料到,都傻了。做哥哥的逃也似地跑出院子,身后,爆发出一阵锐利的哭声。
那时候的乡下,一般人家,都是一家大小挤在一张炕上。生养又稠。孩子多,大人们就少有闲情。后来,有一阵子,大点的孩子都聚到一起睡——谁家有空余的房间,就搬到谁家去住。我们也学着大孩子的样子,到香香家去。香香娘把那间盛杂物的小西屋腾出来,打扫干净。大人们帮我们抱着铺盖卷,口中唠叨着,脸上的欢喜却是藏也藏不住。
现在想来,那是我最早住集体宿舍的日子。后来,在一个宿舍到另一个宿舍的迁徙中,我总是想起香香家那间小西屋。
冬夜漫长。我,香香,小多,躲在被窝里,讲鬼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从燕奶奶那里听来的。周围很静,我们自己吓自己。缩在被子里,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灯光在地上投下暗黑的影子,摇摇晃晃,变化着形状。在我们眼里,每一个变化都是一个阴谋。我憋着尿,肚子生疼,不敢下去。
后来九菊来了。九菊是偶尔来。国国和欣欣离不开。在家里,九菊就是九菊娘的角色。九菊来了就不一样了。九菊给我们讲别的故事,讲男人和女人。九菊考我们,娃娃是打哪来的?我们都不屑,打哪来,还不是燕奶奶从大河套里捡回来的。大人们说,村子里所有的孩子都是燕奶奶从大河套里捡回来的。九菊神秘地笑了,说,傻。娃娃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们都不信,说骗人。九菊就撇撇嘴巴,很不屑的样子,不反驳,也不急于解释,只是慢条斯理地纳鞋底——九菊向是这样,手头永远有忙不完的活计。我们都被这神态镇住了,就哑了声,小心翼翼地等九菊开口。九菊把针尖往头发上蹭一下,又蹭一下,半晌,才说,娃娃是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的。男人和女人,睡一觉,女人肚子里就有娃娃了。我们听得入神,接下来就心惊肉跳。怎么可能?九菊说,不信,去问你爹和你娘。我们缩在被窝里,手心里都捏出了一把汗。男人和女人,睡一觉,就有娃娃了,这太——有意思了。香香说,我和臭旦天天在一条炕上,挨着睡,我的肚子里会有娃娃吗?我说,背不住。小多说,香香,晚上你还摸臭旦的小雀子不?臭旦是香香的弟弟,两岁半,雪团似的胖小子。九菊纳着鞋底子,嗤啦一声笑了,说傻,跟你们,真说不清。
那时候,车把式是很让人眼热的差事。打着喂牲口的旗号,马房里,总有嫩生生的玉米,滚圆的红薯,带着枝叶的湿漉漉的鲜花生。九菊大伯把它们藏在筐里,上面盖上薄薄的一层青草,遮人耳目。远远地,九菊就教着国国和欣欣喊,看,大伯来了。猜猜,大伯筐筐有啥好吃头。九菊娘看见了,就呸地吐一口,说,吃货。九菊立刻就噤了声,低头给欣欣擦嘴角亮晶晶的口水。大伯走到近前了,刚要从筐里拿东西,九菊却把身子一转,走了。只剩下欣欣含混不清地叫,大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