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路由第一次约会,也是缘于温小棉。有一回,大约是那个酒会之后的一个月吧,温小棉忽然对你说,丰佩,路由约你了吧。你一愣,路由?那一段时间,你正忙着准备外语考试,昏天黑地。路由。你几乎忘记了这个名字。就是那天酒会上的钻石男啊。温小棉说,我警告你啊,别漫不经心。前几天,他朝我要了你的手机号。你笑,这么好的钻石,你怎么自己不收服了?温小棉说,你别激我啊,激起我的斗志,我非把这颗钻石装兜里不可——到时候,你可别哭。
读博一年级,最要命的就是外语。好在本科四年,英语专业,也算是你的当行本色了。那个目光灼人的大胡子外教,从来不掩饰对你的欣赏,密斯丰密斯丰,是悦耳的男中音。温小棉坏坏地说,蜜蜂蜜蜂,我看他就是一只大蜜蜂,想钻进你这朵花心里去采蜜。洋人嘛,好是好,可是太生猛。只怕是——你把一块巧克力掷过去,仍没有堵住温小棉的嘴。
回到寝室的时候,手机响了。你的心突的一跳。却是商场的提示电话。一个甜美的声音告诉你,某品牌的手袋最近有了新款,款款深情,一定有一款为你而生。挂掉电话,你才蓦然觉察出自己的惆怅。为什么惆怅呢?你在对什么暗怀期待?
秋天的阳光,像金粒子,在窗前跳荡。梧桐宽大的叶子,经了日光的照射,变作耀眼的金红。一个红裙的女孩子从楼下走过,长发共裙袂齐飞,在秋风中,格外有一种寥落之美。你看着那远去的身影,蓦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那青春飞扬的岁月,如花如锦。那些跳荡和尖啸,鲜衣和怒马,轻狂和青涩,都远去了。而今,你是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二十九。青春的尾巴稍纵即逝。你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还有恐惧。其实,来北京之前,你是抱着近乎悲壮的雄心,或者,叫做野心也好。你站在这所著名的大学校园里,仰望夜空,你对自己说,丰佩,这是你的再生之地。秋风满怀。内心澄澈。虫子的鸣叫零零落落,在某个瞬间交织成一片。一只萤火虫飞过来,幽微的光芒,在深蓝的夜色中,像一个温暖的隐喻。
然而,正如温小棉所说,你这样一个女人,怎么能够免去情爱的纠结呢?或许,二十九岁,正是一个女人的盛期。浆汁饱满,花叶葱茏。即便素面布裙,也会散发出一种醉人的气息。总有男人向你示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你却一笑了之,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最有意思的是,你的师弟,一个山东男孩子,高大威猛,在你面前,却是一个羞涩的小男生。他帮你修电脑,买书,跑邮局,鞍前马后,他愿意做一切,为你。你坦然接受着这一切,却并不说破。有时候,看着他从阳光下走过来,笑着,满脸的汗水,你的心忽然就感到了微疼。你暗暗骂自己的自私。你吃过感情的苦。你不该这样对他。当一个人赤膊上阵的时候,如果不是铜头铁臂,怎么能够免于刀光剑影的伤害?而你,躲在厚厚的盔甲后面,残忍地试验着寒冷的刀锋。不对等。你们不对等。然而,这个世界上,有对等的爱情吗?你轻轻吁出一口气,咬着嘴唇。直到感觉有咸的汁液慢慢沁出。
你开始给师弟介绍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你指点他如何穿衣服,如何约会,如何追女孩。耐心的,细致的,家常的,亲切的——完全是师姐的口吻。你故意不去理会他的眼神。你是一个狠心的人。
还有,那个大胡子外教。公正地说,他是一个帅气的男人,五官倒在其次,那漂亮的大胡子,令他格外有一种男子气概。他喜欢你。这是学院公开的秘密。而且,大胡子外教是单身。是众多女博士的梦中人。大胡子外教叫威廉,中文名字叫魏冷。你不喜欢魏冷这个名字。你喜欢叫他William,用地道的美音。你的口语很好,音色纯美。有时候,你也会赴威廉的约。校园里,有的是幽静的咖啡馆,最宜于情人。可是,你从来不去威廉的单身公寓。你有自己的底线。做一个有底线的人,是一件好事。它让人内心安宁。
然而,真的安宁吗?那些失眠的夜晚,你像一匹野马,在绮丽的幻想里疯狂地奔跑,奔跑。山重,水复,柳暗之后,才是花明。一些东西像有毒的蘑菇,在雨夜里潜滋暗长,也妩媚,也危险,带着蛊惑的气息和微腥的味道。你在幽暗的夜色中独自流浪,暗自芬芳,却分明触摸到了它的肥美多汁。无数次,洗澡的时候,看着镜子里那个被水汽萦绕的人,脂红粉白,如微雨中的花瓣。你能够听见它们在暗夜里盛开的呢喃和尖叫。
路由来电话的那一天,是个周末。温小棉照例不在。你靠在床头,抱着一本书,昏昏欲睡。陌生号码。你没有接。电话响了两遍。第三遍的时候,你摁了接听键。 路由在电话那端说,怎么不接电话——我路由——你刹那间便恍惚了。路由在电话里说了什么,说了多久,你都不记得了。你只记住了一句话。周六晚七点,绿岛见。
后来,你不止一次向他抱怨,他不容置疑的语气,完全没有初次约会的百般迂回和小心试探。他笑,傻瓜,这叫策略。你的心突地一跳。策略。如此说来,他早早跟温小棉要了你的号码,却迟迟按兵不动,也是策略之一种了。你暗笑自己的敏感。而更多的,是自责。怎么会这样呢,像个傻瓜。甚至都没有矜持一下,哪怕是稍微示意也好。你却任由他挂掉电话,听他说,不见不散啊。嘟嘟的忙音在空气中跳荡。你握着话筒,手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一沓稿纸散落在书桌上,慌乱,仓促,喘息甫定。一只苹果刚削了一半,拖着长的裙袂,躺在盘子里,像一幅被随意涂抹的静物。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有多少回,你祈祷时光机器飞速地旋转,倒流,在多年前的那个周末定格。阳光从窗子里照过来,穿越窗台上那丛茂盛的绿萝,筛下不规则的斑点。你仰起脸,让其中一片落在眼睛深处。水在杯子里,静止不动。你握着话筒,镇定地说,抱歉,不巧。我有约了。
这是真的。前一个晚上,大胡子外教约你吃饭,就在周六,晚七点,绿岛。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冥冥中,或许真的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强硬地左右着你的人生轨迹。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外表柔弱,内心刚硬。你可以抗拒很多。可是,你无法抗拒命运。
绿岛是一家西餐厅,环境幽雅。你在侍者的导引下向深处走去。落地窗的位置,你看见路由向你颔首微笑。你穿了一件纯黑毛衣,酒红薄呢短裙,黑色软牛皮短靴,黑色风衣,脖子上绕一条酒红色丝巾。那一晚,你化了淡妆,酒红色唇彩,淡淡地打了胭脂。你不知道,灯光下的你,是多么动人。路由站起来,伸手示意,请你入座。侍者殷勤地接过你的风衣,为你送来柠檬水。灯光迷离,钢琴声缓缓流淌,像小溪,把世间的灰尘一一洗净。你慢慢喝着柠檬水,内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路由在对面看着你。侍者布菜。菜品丰富。琳琳琅琅摆满了桌面。藤编的花插里是一枝百合,香水百合,在灯光下幽幽地绽放。后来,你一点都记不起那晚吃了什么。只记得,你们仿佛吃得很少,大多数时候,你们沉默。餐厅宁静。侍者远远地站着,等候吩咐。对面,是一个小的壁炉,烧得正好,金红的火芯子,勾着淡蓝的边,热烈,恣意,在这个深秋的夜晚,让人感到一种甜蜜的暖意。你在这种暖意中慢慢放松,沉陷。你喜欢这种沉陷。盔甲太重了。这些年,你穿着满身的盔甲,左冲右突,你累了,身心俱疲。那一晚,你喝了很多酒。你喜欢那种放松的感觉。也不仅仅是放松。是恣意,还有不羁。你是那样一个矜持的女人,紧绷,内敛,生涩,像一枚七月摘下的苹果,一把等待调试的小提琴。路由端着酒杯,看着你。他不劝你,喝,或者不喝。他不说话。他的眼睛深处有一种东西,跳跃的,明亮的,转瞬间便消逝了。柠檬片在水中呼吸,像饱满的唇,准备说出新鲜动人的语言。葡萄酒,一定是葡萄托付给秋天的梦,清澈的,晶莹的,不染世间的一粒尘埃。
依然是沉默。你忽然就在那种沉默里警惕了。这不正常。你想找一些话题。你不停地说。说了很多。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秋风乍起,把整齐的世界吹得凌乱。壁炉里火焰跳跃,像金色的舌头,一些东西在上面隐秘地生长,滚动。那一个夜晚,你几乎说尽了千言万语。然后,你沉默了。然后,你哭了。你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你居然哭了。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刹那间,你竟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你慢慢地喝酒。泪水是一场暴雨,无声地倾泻。仿佛,郁积多年的河流,忽然找到了奔流的出口。路由看着你,像看着一个转瞬间任性的孩子。显然,这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说话,看着你。纸巾一张一张递过来,被泪水浸透,洁白的,柔软的,像风雨中哀伤的百合,落花委地,零落成泥。这么多年,你一直以为,你已经修炼得金刚不坏,百毒不侵。你从来不在人前哭泣,你只在夜的深渊中独自沉沦,用倒流的泪水,一一洗净时间的灰尘。可是,那一晚,那一瞬,你今生的泪水飞溅,你所有的伤痛汹涌而来。你听见一些经年的东西在泪水中轰然倒塌,尘土飞扬起来,把你的来路慢慢湮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尘埃落定,海晏河清。你从梦中抬起头来,蓦然发现自己躺在路由的怀里。
后来,你无数次重新回到那个夜晚,试图打捞起那个夜晚的一些消息,红酒,百合,深秋的风,壁炉里热烈的火焰,还有,沉默。金沙沉陷般的沉默。你只记得这些。你根本不记得,那一个夜晚,你化作了一条人鱼,在夜的河流中游弋,飞翔。春汛动荡,水草柔媚如丝,你在汹涌的浪潮中隐没,喧嚣的涛声混合着你的尖叫,那个夜晚,是情欲的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