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一个谜面有几个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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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六说,燕北市和咱村有啥区别?一个是大戏,一个是小戏。燕北市唱京剧,咱村唱二人台,京剧未必比二人台好看。可看京剧得掏钱,二人台白看。为啥?这就是城市的高明之处,钱要得越狠你越过瘾,天天白演谁还看?

这是老六到燕北市半个月后总结的经验。老六在郊区租了间房,天天进城找活。住老六隔壁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个子矮小,女的个子也不高,却很粗壮。两人是捡破烂的,每天走得很早,男的蹬着三轮车,女的扛两根铁钩子。晚上,依然是男的蹬三轮车,女的扛两根铁钩子,车上则多了些纸箱之类的东西。老六没听他们大声说过话,更没见两人吵架,他们的脸永远是一个表情。那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混熟了,男的说他们是安徽来的,他们的一对儿女都读大学,为了积攒儿女读书的费用,到燕北市也没多久。说话时,男的脸上方浮起一丝自豪。中年夫妻知道老六一直没找上工作,让老六也去捡破烂,男的说,只要不怕脏,就能挣钱。女的补充说,听说有人还捡过存折呢。这是一对热心、善良的夫妻。老六笑着摇摇头,谢绝了。

那天,老六没出去,一个人在屋里呆着。半上午,中年夫妻回来了,这次女的蹬着车,男的扛着钩子,车上空空的。老六觉得奇怪,他去打招呼时,见男的鼻青脸肿,嘴角淌着血,女的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

中年夫妻被人揍了,若不是两人拼命护着三轮车,车就被砸了。老六听中年夫妻讲了经过,很是气愤。地盘,本来是一个和土匪联系在一起的词,可在城里,却时髦得烫手。卖菜有卖菜的地盘,摆摊有摆摊的地盘,就连小偷、捡破烂的都拥有自己的地盘,且恪守规则,井水不犯河水。附近有一个垃圾点儿,中年夫妻来时,这个地盘已被别人占了,中年夫妻每天打游击。今天,中年夫妻看见垃圾车驶进垃圾场,一时没管住自己的脚,追了进去,结果垃圾被没收,两人还挨了揍。

老六问以后怎么办,男的说,还能怎么办,以后躲着就是了。老六说,地盘都是打出来的,别怕,这个忙我帮。

第二日,老六硬是拽着中年夫妻来到垃圾场。刚一到那儿,便有七八个男男女女围过来,手里均提着家伙。中年夫妻小声说,我们还是走吧。老六手里空着,冷冷地逼近他们,扫视一圈,问,他俩是你们打的?老六的神态、语气镇住了对方。老六冷着脸说,老子捡破烂时你们还在娘肚子里钻着呢,这阵倒来发威了!没人吱声。老六说,你们不是拿着家伙吗?上来试试。那些人都是农村来的,骨子里并不凶恶,没多大胆量。老六弯腰捡了个啤酒瓶,猛地朝自己的脑袋砸去,瓶子碎了。老六说,不是想占地盘吗?试试吧。对方不知老六根底,胆怯了,目光一截一截软下去。一个老汉说,兄弟,我们有眼不识泰山,给我们一口饭吃吧。老六静默了半晌,说,看你们也挺可怜,不然……老六没再往下说。

老六用啤酒瓶为中年夫妻砸出了一块儿地盘。老六不是铁头,他头疼了好几天。此后不久,老六搬出小院。第二年春天,老六来到了老包的建筑工地。

老包是个包工头,恰又姓包,四十左右的样子。老包原是瓦工,后来组建了临时建筑队在县里折腾。一个乡村建筑队竟敢拉到燕北市,一不小心还折腾大了。现在叫燎原第一建筑公司,目前正为一个房地产商盖楼。

老包招工,个个都要过目。小工一天20元,泥瓦工一天35元,管住不管吃。老六说要干泥瓦工,老包便对老六进行面试。老包打量老六的目光很特别,先从脚上看,最后盯住老六的脸。老六忍不住想笑,这个人的脑袋和脖子竟长得分不清楚。老包让老六试手,老六还真露了几下子。其实,老六并没干过泥瓦工。老包让老六留下来,但只答应每天给28元,老六不够泥瓦工标准。老六故意迟疑了一下,答应了。

老六开始了每天一身泥一身水的生活。表面看,老包开得工资挺高,可要是按工作量核算,工资实在可怜。每天从早晨五点开始上工,一直干到十一点,下午则从一点干到六点,一天十一个小时。晚上加班,则另给加班费。可累算什么?老六说,红军两万里长征都走过来了,我还有什么受不下去的。老六豪情万丈,为了早日把王梅啃了,只要有加班机会,老六就不放过。

第一个月下来,老六没领到工资,按照老包的规定,只能在下月领上月的工资。这样,老包手里总是攥着你一个月的工资,就有了主动权。老六挺生气,可他忍住了。第二月底,除去饭钱,老六领了520块钱。吃饭时,老六喝了一瓶二锅头,然后去找老包,要把第二个月的钱也领了。老包挺不高兴,你不知道咱这儿的规矩?老六揉揉眼窝,我对象要一千块钱,现在凑不齐,她就跟我吹了。我家穷,搞个对象不容易,你帮帮这个忙吧。老六死缠硬磨,老包终于答应让老六把钱领了。当天,老六就把那一千块钱寄给了王梅。老六给王梅写了封信,说自己做梦都在啃西瓜。

老包的工资发得还顺,可临近年底,老包扣了工人们三个月工资。过去在这儿干的工人解释,这是老包的惯例,他怕明年工人跑到别的工地上。老六骂,怎么比资本家还可恶。老六拦住众人,集体找老包要钱,谁知老包早跑回老家过年了。老六要领众人去老家追老包,起先没人愿去,可是经不住老六的鼓动,有四十多人举手同意。

老包的家在一个小县城。老六没费周折就打听到了。当然,老六打听到的不止这些,比如还打听到老包很孝顺。老六说,知己知彼,攻无不克。

那个场面很滑稽。四十多人在老包家门口排成一溜长队,每个人举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要帐”。他们不说话,就那么举着。老包立马服软,很快就把工资兑现了。老包什么都不怕,就怕不吉利。

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老六突然想,怎么就忘记和老包要路费呢?当时,就是要路费,老包也会答应。

那是老六最顺畅的一个春节。老六挣的钱都寄给了王梅,王梅母亲总算有了一丝笑意,老六找王梅不用再往厕所塞纸条了。王梅呢,又熟了许多,该凸的越发凸,该凹的越发凹,要多饱满有多饱满。老六对我说,他馋得都流口水了。那个冬日,坝上草原出奇得冷,夜间气温零下三十度。这给老六和王梅的约会带来许多不便。双方家中是不可能的,只能去树林。老六怕把王梅冻坏,摸两把,咬几口,便匆匆回来。

一天清早,我还在被窝里缩着,老六便匆匆忙忙找上来,向我要办公室的钥匙。我问他干什么,老六说还能干什么。我反应过来,嘿嘿一笑,办公室没床,只有破桌子。老六说,只要有炉子就行。我说,炉子是有,可是没煤。老六几乎走出去了,猛又回头问,真的没煤?我说真没有。老六想了想说,兄弟,麻烦你往学校弄点煤,我弄太惹眼。没等我说话,老六一把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

我前脚进办公室,老六后脚就到了。老六说行了行了,你的任务算完成了。老六撵我走,我故意不走。老六忽然问我,你是不是欺侮小燕了?我纳闷,没有啊。老六说,那昨晚她为啥哭?我可警告你,小燕还小,你不能急着把她办了。我没心思跟老六罗嗦,急急地走出来。阳光一照,我醒悟过来,明白这是老六支我走的把戏。我回过头,一绺青烟正冉冉升起。我想,应该给它命名:爱情烟。

老六把办公室搞得热乎乎的。那天本来应该是个绝妙的日子,老六要把成熟的西瓜吞进肚里。可是那一天,老六娘突然犯病了。老六娘胃溃疡,几年没疼了,那天一下子犯了。老六把娘弄到乡卫生院,结果又检查出胆囊炎。老六陪娘在医院输了七天液。老六娘住院花去几百块钱,而老六的钱全给了王梅,他让王梅回去拿,王梅没拿上。原因是王梅母亲已经把钱存了,准备为两人结婚用。老六很不高兴,恨恨地骂,整个儿一个钱篓子。老六没指明,听起来像是骂王梅母亲的,又像是骂王梅的。王梅心里委屈,嘴上也不示弱,谁让你给我寄钱来着。老六瞪了眼,你倒有理了?我和乔小燕忙把两人拉开,王梅已呜呜哭了。

老六娘住院的钱是我支付的。回去的路上,老六用自行车推着娘,王梅则拉开一段距离,走一步踢一下路上的积雪。我和乔小燕走在最后,乔小燕挽着我的胳膊。老六也真是的,这事原本就该让我表现。

我知道老六和王梅不会恼下去,老六快要返城了,他不会白白错过机会。大冬天吃西瓜,去哪儿找这么好的事去?早上,我看着学校冒烟了,狠狠嗅了嗅鼻子。满街都是西瓜的香味。

第二天,老六把办公室的钥匙狠狠摔给了我。我嘿嘿一笑,想老六肯定把王梅办了,不然他不会故意绷着脸,表演给我看。老六有城府,没办的时候呱呱叫,大功告成却不显露。我说,你坐着,我杀个兔,咱俩喝酒。老六说,我哪有心思喝酒。我觉得不对头,问他怎么了。老六说,你办公室的桌子也太破了。我那张桌子确实破了点儿,四条桌腿断了两条,我修了好几次,有时我趴在桌子边批改作业,桌子咯咯吱吱响。我意识到什么,忙问,没事吧?老六气乎乎地说,怎么没事?王梅把腰闪了。我想笑,可看着老六青冷的脸没敢笑。多饱满的西瓜,可惜被老六摔碎了。后来,老六告诉我,他确实有些急,他和王梅先咬了一会儿,咬到火候上,他一把抱起王梅。他是想轻轻放下王梅的,可不知怎么用了些劲──也许是王梅熟透了的缘故,我为老六分析──桌子裂开,王梅从中间陷下去。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老六去看王梅。王梅趴在炕上,哼哼吱吱的。王梅是真疼,她的脸色白寡寡的。王梅母亲把老六叫到外屋,数落了几句。王梅母亲的厚嘴唇碰一下,老六的耳朵就疼一下。那晚,老六的舌头像是烂掉了,一副虚心认错的表现,王梅母亲的讨伐就此为止。

老六离家一个月之后,王梅才上街走。但王梅不再像过去那么蹦蹦跳跳了,我怀疑她是不是把西瓜籽摔了出来。开学后,我看到了那张令老六恼火万分的桌子。它很不道德地躺在地上,一脸坏笑。我把桌板捡起来,想重新拾掇一下,可任我怎么努力,就是收拢不到一块儿。于是,我狠狠心,将它扔到库房。我舍不得烧掉,这毕竟是学校唯一的一张办公室,老六恨就让他恨去吧。我和乔小燕在一块儿时,老想那张桌子,老想朝她身后看,生怕她陷下去,闪了腰。那几日,乔小燕骂我神经兮兮的。

我为老六惋惜,决心在老六回家前,购买一张结结实实的办公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