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都以南,是一片山丘。
但这不是普通的山丘,这是大夏的皇陵,也是曾经楚国的王陵。
对于方岳,大夏现在的皇帝来说,这个地方已经不会是陌生的了。他自己都记不得来过这里多少次了,那些渐渐变得灰色的过往都已然支离破碎了。
事实上,在他出生的那一天,就被自己的父皇抱在怀里,来到皇陵祭祖。可是那时候他尚在襁褓之中,怎么会有半点印象呢?
他记忆中最深的,还是自己八岁那年,跟着父皇还有他的长兄,以及文武百官,前来进行十年一度的祭天大典。那时候的他,还不理解皇权的意义,还不懂得为何那群老头子和大叔们,要纷纷跪在地上,将臀翘得老高。他曾经好奇地问过自己的长兄,那个后来倒在他剑下的方立,为什么这群大人要这么恭敬地对他们,包括他这个小孩子。
当时的方立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摸摸这个年幼皇弟的头。在很多年后的现在,方岳已经不难理解当时自己长兄的笑意中蕴含的东西,可是现在,自己的父亲和长兄,都已经躺在这片山丘中间的某个地方,再也不能醒来,再也不能听他诉说这六年来的痛苦与哀愁。
方岳站在皇陵前。皇陵的入口是一个高大的石制牌坊,前面还有一面巨大的石碑,上面的大半部分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从远古的风云时代,楚国的开国君王,一直到方岳的长兄方立,这些曾经高坐在楚都中心,俯瞰整个天下的人,死后都将名字留在了这里。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曾经问过母亲,如果很多年以后,这面石碑上的名字被刻满了,没有地方留给其他人了,那该怎么办?当时,他的母亲惊慌失措地捂住他的嘴,生怕被人听见他说的话。方岳现在想来,不由得笑了笑。
旁边恭敬地弯着腰的护卫们,眼见皇帝陛下忽然偷偷笑了,心里都觉得奇怪。
“尔等下去吧!”方岳龙袖一挥,“孤想一人在皇陵之中呆一会儿。”
“是!”护卫们赶忙结队,退到了皇陵之外。
方岳一个人慢慢地走在皇陵中间,看着一座座精致的墓碑。墓碑上,都镌刻着此刻躺在下面的人,他的一生,他的伟业,自然也有过失和悲剧。这些都是宫中的史官们所写的,往往中立而且深刻,虽然很多君王和皇帝,死后的评价都不那么高,但是大夏的皇室一直坚持尊重史官们的见解。方岳明白,这是先祖煞费苦心的结果,他们希望每一个大夏的皇帝,都能以史为鉴,不要重铸前人的大错。
方岳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皇陵中一个低矮的山丘旁边。这座山丘上,葬着的,就是他的长兄,上一任的大夏皇帝,方立。
清晨薄纱般的雾气已经渐渐消逝,鸟雀的鸣叫声有节奏地响起,一次次地打破皇陵庄严的寂静。方岳缓缓地踏上这座低矮的山丘,他的心潮并不平稳,因为他是被人约见在这里的。约见大夏皇帝?这实在是一件让人无话可说的事情。
方岳虽然尽量让自己平静一点,保持苍天之子的姿态。可是当他看到站在自己长兄墓碑前的那个人影的时候,心中还是难免一紧。虽然古遥已经很明确地保证过,这绝对是一次安全的见面,但他毕竟是大夏的皇帝,身上关系着大夏的国运,他不是为自己担心自己,而是为国家担心自己。何况,眼前的这个人,能够瞒过守卫森严的护卫军,自由地到皇陵之中,就已经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了。
可是,当方岳走近了,这个背对着他的人影转过身来的时候,身为大夏皇帝的他,嘴角一阵习惯性的抽搐,几乎忍不住要高声呼救,拔腿就跑了!
“你不必惊慌,我今日来不是为了算旧日之账的!”那个人炯炯有神的双目仿佛看穿了方岳的内心一般,“若是我要杀你,你便是有百条腿,便是有千军万马,我也不会在乎半点。”
这是实话,方岳相信眼前这个人一定没有说大话。方岳这么多年来坐在皇位上,早就学会了如何掩藏自己的心思和一群狡猾的臣子斗智斗勇了,但是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还是难免流露出紧张的情绪,他的冷冰冰的面孔掩盖不了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的事实。
“孤未曾想到,居然是你!”方岳冷冷地说道,“古遥果然还是那般信任你这个好弟子啊!”既然自己都来了,这人都这样说了不会杀自己了,自己又何必慌张呢?这人虽然让方岳恨得牙痒,但是他的信义和诺言,天下皆知。
林震看着方岳,微微仰头,仿佛思索了千百年一般,这才缓缓说道:“我此番回到楚都,不是为了报仇!”说着,他还看了一眼身旁方立的墓碑,方岳也看了一眼。“先皇待我如父,我林震有今日,全是先皇所赐!”
方岳知道,是自己的长兄方立,当年将无父无母的他从马厩中带出来,然后交给古遥训练,也是方立赐予他爵位,赐予他军权,还慷慨地同意自己的幼妹方凤和林震的婚约。可是,正是自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兄,亲手夺走了她的爱人,亲手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你自然应该恨孤。”说这话的时候,方岳能感觉到自己嘴角的抽搐。
“我恨!”林震忽然目光中闪现出一丝狠厉的神情,方岳看见这样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冷。曾经眼前这个人,将剑架在他脖子上的场景,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但是……”林震的眼神忽然又变得无比落寞,“仇恨,无非是人生之羁绊而已。我若是今日,抑或当初,杀了你,又能换来何果?先皇便能复生?无非是大夏之乱而已。”方岳听完这番话,若是平时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只怕早就被判欺君之罪了,但是这是林震,曾经的镇北将军啊!
“这便是生于帝王之家的悲哀!”方岳也说道,“我等命运不过为皇权而牵,所谓杀兄弑父之事,又岂不是稀松寻常。”
林震知道方岳说的是实话。“我流放六年以来,自是日夜思量。”林震说道,“回想这渺渺人生,但觉天意如刀,我等世人皆为鱼肉。纵使帝皇高位,抑或升斗小民,皆是百年之命,浮生若梦而已。”
方岳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震摇摇头,小步走到墓碑前,用手摸着墓碑。这本是亵渎皇室的大罪,但是方岳没有任何心思想这样无聊的事情。
“我于六年时间,曾离开流放之地,远行漠北及草原。”林震忽然说道,“你可想听听?”
“孤洗耳恭听。”方岳答道。
林震叹了口气,直接坐在了墓碑前的地上,从自己五年前离开临西镇,去往漠北开始,慢慢地讲了起来。
漠北战场的回忆,黄沙被北风卷漫天,美丽的穆坎姑娘明亮的蓝色眼眸,漠北马匪的弯刀,安静流淌的涣河,草原部落里的牛羊,热血沸腾的少年,草原人锋利的马刀,深夜的激战,照亮夜空的战火,大丘之王的狡诈,悠扬的笛声,强悍无比的草原狼牙解摩罗……
时间渐渐地流逝,秋阳已经缓缓地爬上了正空。
“最后,我便回到了临西镇。”林震讲完了他的故事。平淡无奇的结尾,但是方岳能听出这个曾经的将军,话语中的复杂感情。
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不愿意说话,只是想着自己的事情。
“你为何告诉孤这些事情。”方岳问道,打破了这紧张的寂静。
林震站起身来,说道:“我欲要你明白,我此番归来,不是为了复仇而来。”
“那是为何?”
“为了大夏!”林震高声答道,“我是为了结束江北之战而来!”
方岳看着林震,这个男人的眼神中燃烧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火焰!
“我曾经自以为手中有银矛青锋,便是天下无敌,便是可纵横四方。可是到头来不过白纸一张,不过害的万千人颠沛流离,不过是罪孽深重而已。”林震叹息着说道,“我想要用三尺青锋,赎我过往之罪!”
“所以,我已经在刚才暗下了决定。”
“什么决定?”
林震深吸了一口气,望了望天空。秋日的天空有些黯淡。
方岳从来没有想到过,或许这是比古遥和常折解下亲家更加让他难以相信的事情。
大夏之矛,镇北将军,右手握拳抵胸,单膝跪地,面对着大夏皇帝,高声说道:“罪臣林震,乞求陛下恕罪!林震愿为大夏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方岳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恍然失神了。
林震,这个从来不肯承认他皇位的人,曾经把手中的剑架在他脖子上的人,此时以臣子之礼跪在他面前,用“陛下”的称呼来乞求饶恕!
方岳明白林震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所应该做的一切。方岳伸出双手,将林震轻轻扶起,口中带着帝王之气说道:“爱卿,平身!”
当皇陵门外的护卫们看见方岳出来的时候,都觉得很奇怪。
当然,林震是不可能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方岳明白这一点,而且他也知道林震一定有自己的办法离开的。
护卫们觉得奇怪的是方岳的表情。方岳的嘴角带着一抹莫名的笑意,就像万千的重负一下子卸掉了一般。他们不知道,方岳此刻希望自己不是在皇陵前,希望自己不用维持帝王的仪态,可以放声高呼,仰天长啸一番。
一切的转机。
在大夏的历史上,这次皇陵中的会面,就和古遥在相府中和常折的那一番谈话一样,没有被任何的史书记载,成为了掩埋在千古历史尘埃中的事情。后来的人们往往不断地歌颂方岳身为大夏皇帝的慷慨大义和宽广胸襟,能在大夏和大丘国焦灼之时,果断地起用一批被流放的武将。
虽然也有人怀疑这其中必然发生过一番不为人知的故事,但是已经无从考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