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城是所有诗人的天堂。而平湖楼诗宴则是诗人们的盛会。
平湖楼的高阁修建得非常广阔宽大。或许千百年前的人们就意识到后世会有无数人汇聚于此,用诗歌来填补这座古城的空虚,故而智慧的古人用密实细腻的黄梨木和色彩驳杂的琉璃瓦,织造了这座楼阁。无数年来,每一个到过此处的人都会惊叹于那种奇妙的艺术,精致而富有深意的雕花,光滑而诱人的漆器,以及光影交汇所产生的微微眩晕感。
古求也不例外,哪怕在古人诸多的诗篇中已经领略过这座天下名楼的风采,也还是被它的独特气质所迷倒。这就好像你听闻别人夸赞一位倾国佳人,却只有自己亲眼见到才能理解那些夸赞是何等苍白无力,古求这样想。
人已经来了很多了,其中不乏一些闻名大夏的学士诗人。古求只是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喝着酒,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觥筹交错,互相夸侃。毕竟,古求在这群人中间算是比较年轻的,而文人,向来有厚老薄青的习惯。
古求给自己精致的青瓷杯子中倒满了晶莹剔透的西黄酒。古求听说,这种大西城特产的西黄酒,冰镇之后清冽爽口,而温过之后则浓香醇厚,别具一格。古求慢慢地品酒,虽然对于诗宴不是很关心,但至少这样的美酒让他觉得很惬意。
“这位先生为何在此孤酌?”
古求的身旁传来一阵细腻的,如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带着些许楚都人特有的口音。古求侧身看去,却是一个面容俊秀的白衣文士,面如冠玉,唇若凝脂。
古求笑着施礼道:“美酒如此,却无人可堪共饮。”对于一个文人,这样的回答似乎显得有些傲慢了,毕竟在场的名人雅士已经为数不少了。可是他是古求,世上除了那位同样骄傲得举世无双的将军,没有人值得他刻意敬酒。
那白衣文士却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笑着回应道:“先生高见!那先生看我可堪否?”
巧妙而又足以表明心意的回答。“不才羞愧啊!”古求说道,“在下古求,敢问高姓?”
“古求古先生!”那白衣文士脸上浮现出欣喜之色,“在下岳长!于楚都久闻先生大名,‘剑诗刀歌,布武遗风’,未曾想先生也来此诗宴!”
“几分薄名而已。”古求淡然说道,“不过作得几首武诗。”说着,古求举起手中的青瓷杯,对岳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岳长明白,这是一个示好的意思,便也举杯说道:“请!”
两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岳先生是楚都人?”古求试探性地问道。也许,古求现在所处的形势,让他必须对可能出现的一切意外保持警惕。
岳长答道:“先生是听我口音所猜吧?我确是楚都人,不过没有多少名气。近来游玩天下,闻说此地平湖楼诗宴将开,故来一观。”
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却未曾想在此见到古先生。我在楚都之时,已然久闻先生才气无双,遗憾一直未得谋面,今日一见,可慰此憾。”
古求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他举起鎏金酒壶,给岳长杯中斟酒,又给自己斟满。闪着淡金色的西黄酒,散发出岁月的浓香,摇动的酒波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大西城主到!”某个仆人响亮的呼喊传来。
蓦地,所有的应酬交谈声,酒杯碰撞的声音,都像断了弦的琴一般,整个阁中安静了下来。
大西城主,同时也是一位颇有名望的鉴赏家,无论在茶叶、美酒或者诗歌方面都有造诣,缓缓地步入阁中。所有人的目光倾注在这位大西城的一方诸侯身上,他身上的紫金色长袍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优雅而高贵。
秦越笑着向阁中的首座走去,在他落座的时候,眼神有意地朝角落的一个方向传去。而站在那里的,正是古求和岳长。古求注意到了秦越示好的举动,他微微点头,表示回应。
“多谢各位大驾光临敝城!”秦越高声说道,“我大西城向来是人杰地灵之处,文风飘荡千古。这平湖楼诗宴亦有数百年历史,历来无数名士大家都曾在此留下传唱天下的篇章。今日云龙集凤,实在是让秦某不胜荣光!想当初……”
古求对于秦越接下来发表的长篇大论似乎不敢兴趣,依旧在角落里坐下来,默默地喝酒。对于他,美酒比很多东西都有吸引力。
而岳长则似乎对于秦越讲诉的平湖楼的传奇往事,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和其他人一样静静地听着,沉迷于千百年的花心轶事。
“好了!”秦越似乎觉得自己讲得差不多了,也该进入正题了,“今日群贤云集,就让诸位各自挥毫,吟诗作篇吧!”
这时,所有在场的文人都按捺不住了。对于他们而言,在平湖楼诗宴上留下一些传唱的诗篇,就如同一位将军能在战场上创造赫赫战功一样。
所有人都开始讲诉自己近来所做的诗词。有的比较自信的,或者名气较大的诗人,还专门把诗篇进献给秦越,想要吸引这位大西城主的眼球。自然,对于才华横溢而又自命不凡的诗人们,争执也是一种不可少的调剂。时不时就有几个人因为比较某一句诗,或者提出一种新的词组而争得面红耳赤。
古求依然很安静,只是默默地喝酒。也许他怕今日一过,以后要想喝到如此美味独特的西黄酒,就不大可能了,何况这里无需担心酒水不够,大西城主对于诗人的慷慨天下闻名。
“你怎么不参与其中呢?”岳长在人群中逛完一圈后,回来说道,“如此诗会,如先生这般天才却不闻不问,静坐独饮,是何道理?”
“有什么可参与呢?”古求摇了摇手中的酒壶,发现又喝完了一壶,不由得叹息道,“这些人所作之诗毫无可谈。”
“哦?”岳长觉得有些惊奇,“此处文人不乏有名的诗人。比如那位苍峰先生胡问,他刚才所书的《秋梅赞》可谓一绝,‘寻梅青崖间,问道苍天下’,此句实乃绝句。”
古求苦笑一声,说道:“此句虽好,奈何乃是百年前有人所写,他不过借来化用。不过原作之人名气较小,不知内情之人就被忽悠过去而已。”
“那位徐怀先生所作的《望北辞》,文句精雕细琢,对仗工整,可为精品?”
“雕虫小技而已,只知辞藻之华,毫无深意可言。这等诗作天下随处可见。”古求说着,伸手在邻座桌上拿过一壶酒来。古求看了看手中精致的青瓷杯,似乎嫌弃它小了,干脆扔了青瓷杯,直接举壶而饮。
岳长对于古求的不屑似乎有些气恼了,便指着不远处一个老文士,挑衅地说道:“那李寻隐先生适才所写《江北哀》如何?此乃藏头诗一首,对仗又工整,用词优美,又有哀叹江北沦陷,同情苍生的情怀,可谓佳篇否?”
“哈哈——!”古求似乎有些醉了,止不住放声大笑,“这等拙劣做作的藏头诗也可拿来见人?不过亵玩文字而已!”
古求的大笑和言论,顿时吸引来了周围一群人的目光。所有人都明白他刚才的那句话所说是何人,而且从一个看起来似乎只有不到三十岁的后辈文人口中说出,实在有些不应该。
古求面对众多的不善目光,却坦然自得,依旧喝着他的酒。唯有醉酒之人,方觉酒之真意,古求想起他的那位老朋友曾经的精妙言论。
一个约莫七十岁多岁的老学士,从人群中走来,他的手习惯性地摸着那一撮雪白的精心修剪的胡须。老学士尽可能礼貌地对古求说道:“这位兄弟适才说我所作之诗乃是亵玩文字,不知是何道理?”
古求看着眼前的李寻隐,想起这位老诗人也是名传一时的学士,也礼貌地回应道:“晚生不敢,不过先生所作之诗实在……呃……”古求没有说完,但是只要不是傻子,都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挑衅,赤裸裸的挑衅,尤其是出现在一个年轻后辈和成名已久的老前辈之间,更是不同寻常。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就连一旁的岳长也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各位,发生何事了?”大西城主悠然的声音传来,顿时缓解了紧张的气氛。
“见过城主大人。”李寻隐拱手施礼。古求也起身施礼,对于这位主人,他还是要保持必要的礼貌。
“李老先生,何故与古求先生对峙于此?”秦越问道。
在场的人都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古求。古求,这个名字本身已经很有名了,大夏楚都近年来崛起的新锐诗人,古怪的性格与独特的诗才。可是,最让他出名的还是他的父亲,如果说大夏还有人不认识古求,那一点都不奇怪,可是要说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那才是一件莫大的怪事。
“原来是古公子,久闻大名!”李寻隐这才明白,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傲气和才气一样闻名。古求只是微微点头示意,这让李寻隐有些不快。
李寻隐接着对秦越说道:“城主,不才不久前作藏头诗《江北哀》一首,不过古公子却说这是亵玩文字之作,我心有疑惑,还望古公子赐教。”他特别加重了“赐教”二字的语气。
秦越饶有兴致地问古求:“古先生可否解释一下为何?”
“哈哈!”古求带着几分醉意,大笑着说道,“拙作便是拙作!何须费解?”
秦越注意到李寻隐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知道对于一个名望颇高的诗人,被一个年轻后辈如此羞辱是何等难堪。
旁边忽然有人起哄道:“既然说李老拙作,你可敢写一首来看看!”这声音一出,周围的人都附和开来。
“你便写一首让我等看看!”
“说得如此高调,何不给我等看一下高作!”
秦越抬手示意,起哄的人群才安静下来。
一旁的岳长忽然闪身出来,拱手说道:“既然如此,便让古求先生挥毫,让我等见识一下楚都才子佳作如何?”
秦越点了点头,对古求说道:“古先生意下如何?”
“哈哈!”古求边喝酒边笑道,“古求却之不恭!”
说完,古求将手中的酒壶随手一扔,双手背于身后,慢慢踱步,双目微闭,因醉酒而潮红的脸上闪现出肃穆的神色。周围的人群如同西极湖的湖面一般平静,都在等待着这位年轻诗人,原本喧闹的阁楼此时只能听见古求的步子声。
古求思考了十来个呼吸的时间,忽地睁开双眼,高声吟唱道:
“金戈乱秋风,铁蹄碎西湖。
梦回风云时,侠义扬布武。
断岳映霜雪,龙角破连荼。”
吟完这三句,众人只觉此人也不算浪得虚名,对仗工整,辞句美妙,不过就凭借这点还不足如此自傲。古求没有慌着吟下去,只见他挥手抓起一个酒壶,仰头朝天,将酒如水一般灌入口中,淡金色的琼浆溅满了古求一身。
“而今千古成飞灰,空余楼阁望西风。不知青锋何处寻,敢驾长车驱万乘。美酒笙歌不当歇,忘却黄沙卷边城。飞雪扬,飞雪落。银矛藏,战马亦悲鸣!”
这几句一出来,包括李寻隐和秦越都已经被深深吸引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所有人的眼前,仿佛出现了边塞黄沙飞舞,万马奔腾的战场,还有西风肆虐,飞雪漫卷!
如此地浩气!
古求没有停下,将倒光的酒壶扔到一旁,完全没有注意酒壶不小心砸到某个倒霉家伙的脸上,惹得那人一声惊叫。一旁的岳长赶紧拿来一壶酒递给古求,古求毫不客气地接下。
“好酒!”古求大赞一声!
“长江南卷千秋雪,跌宕万载不归来。杯中浑酒犹苦涩,眼前糙炙当淘汰。愿得佳酿满狼头,千里关塞醉卧雪。梦中犹作沙场舞,长锋便指断天岳。断天岳,断天岳!山河碎,庙堂作哀乐。”
安静!出奇地安静!
所有人的心中都有羞愧难当的悲愤涌动,无尽的殇国之情填满了每个人的胸膛!古求的诗句就如同锋利的剑刃,刺入他们这群骄傲的文人心中。
没有人敢大声出气了,生怕惊扰了眼前这位诗中仙人的兴致!
古求忽然长叹了一口气,看着手中的酒壶摇了摇头,继续吟唱:“秋鹭作伴兮望落霞,涣水为床兮歌天籁。华发凄凄兮尚不觉,东台倾倾兮犹有怠。愿踏辔鞍兮弃生死,当作长歌兮执虎牌。黄沙埋骨兮东风起,梦回南国兮敢忘怀?”
所有人呆若木鸡,都被这首豪气的诗赋所震撼!
最后悠然地结束,让所有的文士诗人都黯然失色!
古求吟完这几句,将手中的酒壶再次扔掉!只见他面色潮红,身体摇晃不已,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推金山倒玉柱一般地倒在了地上,竟昏睡过去。
过了好一会儿,秦越才率先反应过来,赶忙唤来一个仆人,有些失态地说道:“快!将古先生扶下去歇息,给他喂一些醒酒汤!”那仆人慌忙扶起醉倒在地上的古求,拖着他下去了。
周围的人看着醉倒的古求被人搀扶下去,这才一个个回过神来。
李寻隐向着秦越一拱手,仿佛憋着一股极大的伤悲,说道:“秦城主,李某诗才惭愧!今日方知才尽之日不远,我已无颜在此,告退!”说完,这位老诗人转身,颤颤巍巍地走了,他的脸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周围的人也纷纷议论开来,无数的赞美与夸扬之辞都显得有些不够用了!包括岳长,似乎都受到了无比的震动,口中还喃喃地念叨着刚才古求的诗句!
秦越对着阁楼一旁做了一个手势,一个手拿纸笔的仆人走了出来。秦越问道:“刚才那首诗可记下了?”
仆人答道:“已然记下了。”说着,将手中的纸薄递给秦越。
秦越拿着纸薄,口中小声念道:“金戈乱秋风,铁蹄碎西湖。梦回风云时,侠义扬布武。断岳映霜雪,龙角破连荼。而今千古成飞灰,空余楼阁望西风。不知青锋何处寻,敢驾长车驱万乘。美酒笙歌不当歇,忘却黄沙卷边城。飞雪扬,飞雪落。银矛藏,战马亦悲鸣!长江南卷千秋雪,跌宕万载不归来。杯中浑酒犹苦涩,眼前糙炙当淘汰。愿得佳酿满狼头,千里关塞醉卧雪。梦中犹作沙场舞,长锋便指断天岳。断天岳,断天岳!山河碎,庙堂作哀乐。秋鹭作伴兮望落霞,涣水为床兮歌天籁。华发凄凄兮尚不觉,东台倾倾兮犹有怠。愿踏辔鞍兮弃生死,当作长歌兮执虎牌。黄沙埋骨兮东风起,梦回南国兮敢忘怀?”
秦越长叹一声。他知道,这首诗赋,以及今日的平湖楼诗宴,将会传颂千古,大夏的文学篇章上,这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百年,乃至千年以后,人们会不断地提起这首诗赋,以及这位年轻但是才华绝世的诗人,还有他醉酒赋诗的传奇!无论沧海如何变幻无常,无论大夏的庙堂是否香火永恒,古求与他的这篇诗赋都会留存在大夏人的心中,他和他的诗歌是这个民族最瑰丽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