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船嫂下来,引燃船舱靠近尾部的小灶,取出鸡蛋、方便面,煮好,自顾与她儿子香香的吃起来。
“你们饿不饿,饿了趁火没熄,自己煮饭吃。吃完饭睡一阵再走。”明玉春立即坐到灶前,将干柴加入。河风灌进灶堂,火势熊熊。
明玉春取出腊肠、苦瓜,不大功夫,炒了两个菜,端到船舱中间的那个小几案上,要杨域平自己拿酒,先喝。她又淘了一些米,放入锅里。又加了些干柴,过去邀船嫂。只见她们悄悄说了几句啥乡言土语,船嫂竟哈哈大笑,马上过来了。
“杨兄弟,莫怪嫂子恶语伤人,你是远客,我和明嫂陪你喝几盅。舱娃儿,来舱里睡!”
船舱约有三丈长,六尺宽,一个铺占了一半儿,这张小几案靠了另外一半。上有遮雨棚,竹篾编就。三人靠几案坐着,敬起酒来。
“杨兄弟,来,我陪个不是!”船嫂举杯一饮而尽。天啊,这是半茶碗啊!杨域平从未见过这样饮酒的女人。
“嫂子贵姓?”杨域平见对方客客气气,跟刚才换了个人似的,也就抛却了不快。
明嫂却接过话说:“这就是你三哥志高的内当家呀。”她笑笑呵呵的,“叫三嫂吧。”
“哦!三嫂啊。我说刚才怎么敢调戏我呢,像吃了枪药似的。”杨域平举起茶碗,“来来来,同干一杯。”
酒虽是在镇上打的散酒,但饮来却别具香醇味道。船客当风,岸上炊烟,美酒佳人,初夏光景,河跃金鲤,这人间的致美景物,让他们占之殆尽。他们边饮边谈,此时杨域平才发现,这个过继给叔父家的****高,娶的是一个美貌贤惠女子。只是她所谈及的家事,却让人难免心酸。
话要从头说起。这普阳镇下,沿普河原有一家镇办企业——普阳镇造船厂。造船采用附近山岭中上好的木材,在改革开放之初曾经红火。
洪志高后来当到了造船厂的厂长,因与厂中一个妹子偷情,于前年弃厂携了那个妹子远走他乡,至今音信杳无。
三嫂又没了公婆,为了孩子,既没有再嫁也没有灰心,苦苦撑着这个家,过着孤儿寡母的生活。
三嫂本来有两个儿子,如今船上的是二儿子舱娃儿。这个娃子是三嫂与****高一次试船时,在船舱里产下的,三嫂自割脐带,掏胎盘,那是没奈何的法子呀。
大儿子该是16周岁了,挺乖巧伶俐的。自从他爹走后,就辍学了,帮着三嫂摇船挣钱糊口,可帮了三嫂的大忙。
邻近一个县,不知道是哪个****的,硬是要请河神去做下酒菜,美其名曰:“河神宴”。大娃儿为了帮妈妈多挣些钱,就趁人们午休或者傍晚下河摸河神。第二天天不亮坐车去邻县卖,中午返回。虽被三嫂发觉,怒打了他一顿,但一次就能卖三百多元,一天挣的就超过了机关干部一个月工资了,这种暴利,要不了多久,就能修起新房子了。三嫂盘算下来,又悔恨错怪了儿子,嘴上虽不说,后来就放松了管束,任其发展。
去年,到农历十月下旬来着,卖河神约略赚了万把块,舱娃子有时也跟着哥哥下河。这一天,大娃儿跑远了,出了大事。
5岁的舱娃子不懂水性,追一只河神,入水多深也不晓得,被淹得要死,漂在河当中,幸被一只渡船救起,费了好大周折才救活。
三嫂听说这个原委,晚上狠狠揍了大娃儿一顿,大娃儿第一次顶撞了三嫂,他脖子一梗,气呼呼盯住妈妈:“凭啥打我?”
“打你,就打你不敬河神!”三嫂一看小子来劲儿了,气不打一处来,高声吼他。
“狗屁河神!老子非把他的子子孙孙都摸起卖了!卖他娘的精光。”15岁的大娃儿俨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毫不妥协,气沖斗牛。
“我让你吼!我让你吼!”三嫂自己吼不觉得,儿子吼却吓得啥子似的,气得抖起多高,跳起来就拿了一根船浆,只一下,大娃儿登时昏倒在地。
三嫂心疼得几乎昏厥,急忙抢救,虽毫无损伤,但第二天中午,大娃儿又去抓河神时,却没有了踪影。
一日不归,三嫂大骂了儿子,以为小子卖了钱在外面湖吃海喝。两三日不归,三嫂有些坐不住了。一直等了五天,也不见儿子的影子。三嫂慌了手脚,感到大事不好,猜想是不是真的得罪了河神,儿子被河神收走了。
三嫂不知道如何是好,遍告了亲友,请求帮忙寻找。洪承高及所有洪家子弟亲戚全到了,竟没有发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所有水性好的人都去河里找过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可咋办啊。
实在无可奈何,三嫂找到了一个算卦先生,那先生一掐一算,要她们去上游明家湾一带找找看,还说了较为详细的方位。
洪家去了七八个水性好的,在明家湾一个普河的支流入口处,水下的石缝里,摸到了一个花布短裤和一件贴身秋衣,与大娃平时穿的一摸一样。全家人顿时知道大娃死过了!这不是河神动怒了吗,他要不抓河神卖,怕不会有这场报应。
三嫂心口一阵剧痛,大叫“我的儿啊”,扑通栽倒,休克过去。洪承高赶忙掐她的人中,过了好一阵,三嫂醒转,哭得死去活来,引得洪家众老少无不悲泪滚滚。多好的孩子啊,多好的媳妇啊,她16岁嫁入洪家,几个姐姐都已远嫁他乡,没几年公婆相继去世,志高又与情妇跑了。是她风里来雨里去,靠撑船渡河挣钱,养着两个儿子,辛辛苦苦好不容易盼到老大能干事儿了,却遭此不幸。
在悲痛中,三嫂心里对河神之说不但疑心过,而且也学儿子的样子咒骂过。
三嫂和杨域平、明玉春边在普河里的船上喝酒,边说这家长里短,不觉酒已上脸。此时,借着酒力,三个对于河神都有无限忿怒,特别是杨域平的性子已然发作。
“来,干杯!”三个一起又干了满满一茶碗。河风拂来,醉酒的人都似仙人下凡,又似八仙过海一样的情景。
杨域平放下茶碗,杵案而起,“我就不信邪!今天就要会会这河神,看他有何样威力。”他来到船尾,背向两个女人,面向河心。
“大胆的老乌龟,老子尿你一头。如有报应,天卷旋风,水涌巨浪。如若不然,骂你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骂你个妖孽野种,无事生非。”边吼边拉开裤子前门,向河里大大地撒了一泡。
撒罢并不见有什么反应,他更是气冲霄汉,理直气壮了,“老王八,老不死的杂种,神气啥呢你!叫你自碰利刃,剥皮抽筋。限你半个小时,给我来个报应,我看你有啥球本事。否则,从此不得为害,老实修行。”
……
杨域平越骂越带劲,骂得有理有据,历数了这老乌龟残害性命的罪状,骂声如同炸雷,骂得嗓子都沙哑了。
杨域平正在尽兴大骂,忽然,一阵无名大风卷波冲浪而来,直冲他的面门。杨域平从未见过这等恶风,站立不住,当即扑到在船上,双手死死抓住船舷不放。他心下一阵轻松,干脆就在这阳光碧水之中睡罢,不久即入了梦乡。
三嫂和明玉春看着这种情形,无不大惊失色,以为河神报应,索走了杨域平性命。二人急急起身,来到船尾,摸杨域平的心跳,鼻息,人还活着。明玉春拼命喊“九哥,九哥”,他只略微哼哼,眼皮都不睁。三嫂掐他的人中,也毫无醒转的迹象。二人折腾许久,没有丝毫用处,正在胡思乱想,看到杨域平偶而露出了傻傻的笑容,三嫂以自己在河上喝酒的经验,判断他是酒后遭风,昏睡了。也只能这么认为。船本要开往明家湾,怕到时候叫不醒他,于面子上不好看。想回家吧,二人又弄不动他。稍微走了一程,只好把船泊于一个叫麻雀湾的小港汊,纳凉休息,等他醒来。
半下午光景,已经过去4个钟头,杨域平“哎哟”一声,从梦中醒转。两个女人和二娃儿兴奋异常,急忙把他扶起来。
“你可算醒了,吓死人了。”明玉春和三嫂的眼角都挂着晶莹的泪珠。
“好梦啊!”杨域平回味着梦中情形。
梦中,杨域平清楚地看到一只硕大无比的乌龟,冲向他们。他们的坐船船尾伸出了拦河般极长的一把利刀,河对岸也是一条船连着这刀,老龟怒冲冲要来撞船,撞到刀上,刀未撞断,又来撞,利刀削了他一层头皮肉,普河水顿时殷红四散。那老龟不知是怕了还是疼了,急慌忙潜踪绝迹,不知去向。
杨域平说,梦到这里,只觉得头痛欲裂,醒了过来。二位嫂子听说这样的怪梦,惊异不定,决计找镇上算卦先生解梦。
船很快到了对岸普阳镇,拢船上岸,四人直奔算卦先生家。七拐八弯,终于到了。映入眼帘的是,竹门、竹栅栏围着一座院落,院内多名花奇石,修得如同苏杭小型园林。门首画一个大大得太极图,阴阳相辅。细看太极图,圆周还画着八卦图爻。整图之下中楷“易卦测卜”。
杨域平博学多思,一看图样画的规矩,字又提得雅致,已知此人有些奇了,与二位嫂子和二娃儿兴步直接进屋。
但见那先生端坐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大约60开外年纪,一副老花镜架着,正在看书批注,外面来人,并不抬头来看一眼。老先儿身着中山服,脚下布底鞋,额多皱纹,角纹挂眼,眼袋甚鼓。身段微瘦,少许几根胡须,约有半寸。左腮一颗豌豆大的红痣,若依相书,这痣正当法令之位,长得还真是好。
他那张八仙桌及一对儿太师椅不知传了几代人了,古色古香。中堂一幅松鹤延年图,细看落款居然是“李耳传人”,真是神秘的点缀。再看屋内,另有两条近两米长的条凳,其木质上好,一看便知。打量房屋布局,三间房子一应通着,并无隔断。其它空间被四套小凳小桌占据,有围棋、象棋、麻将、扑克等物放于桌子上,明显看得出,这里常常有很多人闲耍。
几位正要问他,老先儿却开口了:“这位先生好运道啊,今年必是官声至望,财源滚滚。先生不是本镇人吧。”
杨域平被那算卦先生一句话镇住了,真是高人!
他心下思量,在普县已有好几个月光景,这么一个高人,怎么听都没听见过,大抵男人们都不喜欢谈起这些吧。普阳镇常住人口约六万多,大概是自己从来没有涉言神道儒事吧,所以朋友们也不便提起。加之三味书屋的店员及强萝都不是城中名流,自然不曾了解这位“神仙”咯。
其实,杨域平开书店,也看过《易》以及相关的诸种研究书籍,不仅如此,还了解一些中国古代的阴阳五行学说以及相面、看手相、推算生辰八字吉凶等等杂书、乱书。但毕竟只是涉猎,只知皮毛,并不知道有人如此厉害。一个人一进门,既不看手相,也不问八字,不摇卦爻,就可以说断你的运程,竟不听来人的声音,又知道不是本地人。相比之下,杨域平觉得比人家真是蚂蚁撼天柱了。
杨域平暗暗想了一遍,于是噤声木立,不再答话,凭他断说。
“你是北方汉子,是想解梦吧,请讲。”
嘿,真是怪了,他怎么就知道来人要解梦?杨域平只好简略讲了梦中情形。
老先生取过小楷笔,铺就白纸一方,写下五言绝句:
官禄莫重温,贤妻撇旧恩。
异乡逢宝眷,富贵自盈门。
写罢吹干,伸出两个手指,三嫂忙递过二十元钱,再无话说。大家只好告辞而去。
回家路上,两位嫂嫂要杨域平解释了这首诗的含义,大家总算将他醉骂河神怕报应的一场虚惊了结了,不但没有报应,似乎还有好兆头,自然说笑起来,一切不快烟消云散。在杨域平内心,“贤妻撇旧恩”一句,始终不得要领,难道计点点没有离婚就另嫁了人家?且前句“官禄莫重温”与后句“富贵自盈门”似乎又矛盾着,总之,只等将来验证了。
杨域平在洪家一住就是半月多,开发老君岭的事情一直没有消息,好生烦闷。人在无事可做的时候,初时悠闲快活,渐渐的生出比劳累更苦的心境,很容易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