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九洲风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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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小伙计说着把嘴贴近郭老板耳边,道:“您老是不是被人偷了?”郭老板下意识地点点头。“那您就听我安排……”小伙计又低低地对他嘱咐了几句。这种情形下,郭老板也不容多想,只得照办,同时配合着小伙计大声说道:“就这小事一桩,我都关照完了,就让你们掌柜放心吧。”小伙计同样大声道:“我看还是您受累到柜上,亲自跟他说说。”郭老板站起身似乎不耐烦道:“嗨,不就几坛子酒嘛,真麻烦。曹老弟,你稍候。”起初,曹钟贤从郭老板的神色里感觉出他可能失窃了,但经这小伙计一折腾,他也是清楚这里面究竟在搞什么鬼。等了不多时,见小伙计先返回来,曹钟贤问他:“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小伙计近前耳语道:“您朋友遇上扒手了,我让他先去柜上赊帐。一会儿吃饭、泡澡,我看就得您结账啦。”“嗯,嗯。”曹钟贤微笑着不住地点头。这时,郭老板笑盈盈地走来,高声叫道:“走,曹兄弟,咱哥俩儿下馆子去。”小伙计迎上前道:“爷,您还没付账呢?”“瞧我这狗记性。”郭老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刚从柜上借来的一大串铜钱,哗啦一声丢在小伙计的托盘里,口里又说道:“拿去吧,不用找了。”小伙计朝他一恭:“谢谢爷啦!”

那次事情后,曹钟贤没事就上贤福轩来坐坐,且专让这个叫小福子的伙计伺候。慢慢地,他发现这个小福子不光人聪明伶俐,肚子里杂学还不少。有一回,竟和自己白话起陆羽的《茶经》来。曹钟贤逮了个清静时候,便单独向杜掌柜打听这孩子的来历。杜掌柜说:“我要一提,曹爷您八成还知道。他就是当年‘海盐陈家’老当家的陈元云收养的孙伙计。”“那个大水漂来的孩子?他怎么到这儿了?”曹钟贤问。“没错。陈老爷子过世后,陈家就由大奶奶掌权了,那女人是脸酸心硬,愣把这孩子给挤对出来了。孙管家把他送到我这儿,您说我能看他在大街上要饭吗?”“那他在这儿干多

久了?”“也就仨多月。不过毕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念过书,心眼儿多,又比有钱人的少爷能吃苦,用着倒是挺顺手的。”“他叫什么名字?”“陈福来。我们这儿都叫他小福子。”

因为清楚了底细,曹钟贤对小福子总是特别关注,包括此次小福子帮能耐孙解围,全看在了他眼里。曹钟贤对小福子越发感起兴趣来了。一次,曹钟贤把小福子的事对恒源票号的金老板说了,对方听了将信将疑。这位很少去茶楼的苏北老客,立马叫上一个同乡万老板,与曹钟贤仨人一块去了贤福轩,想在喝茶聊天的同时,顺便见识一下那个小福子。仨人在临窗处的一个茶桌坐定。曹钟贤唤过小福子,金老板一看,这孩子脸儿黎黑而瘦瘦的,身子也单薄,但身上却收拾得整齐利索,黑葡萄似的小眼珠挺亮,带着股精神气。金老板心下挺喜爱,但仍存心要考验考验他,于是说:“伙计,听好了,曹老板只喝洞庭(君山)毛尖,万老板只喝六安瓜片,我只喝狮峰龙井。”他指着桌上那把圆肚的提粱白瓷茶壶接着说道:“只许你用这一把壶,把三样茶给我一块上来。”“你这不是为难孩子吗?”万老板拈须道。“不用你管,我就问他行不行?”金老板瞪圆两怪眼瞅着小福子。

小福子迟疑了片刻,恭敬地一笑道:“您就瞧好吧。”曹钟贤靠在座位上微微颔首。金老板颇为诧异,心里盘算着这个小家伙会怎么应对自己的难题。不多一会儿,小福子托着茶盘上楼来了。盘里除了那把茶壶,还有三只颜色不同外观各异的盖碗。他把茶盘放在桌上,不紧不慢对金老板说:“这壶里是您要的龙井,我给您倒在这青花盖碗里,这斗彩福寿盖碗里是万老板的瓜片,这粉彩八宝盖碗里是曹老板的毛尖。”金老板先是愕然,而后说道:“毬的,你这算甚?我只让你用一个茶壶沏。”“是啊,您是吩咐小人只能用一个茶壶,可没说三种茶都得放这一壶里呀。”小福子辩白道。金老板一时无语,转而朗声大笑起来。万老板也是忍俊不禁。曹钟贤则在旁边不住地击掌,便连连称妙。

陈福来到贤福轩茶楼已经半年多了。这天他又是没到五更就起了床,开始早上必做的几件差事。先涮洗干净掌柜卧室里的尿盆,又拿了水牌,提着木桶,到街对面古井胡同的唐家水铺取水,而后将取回的水烧开,给掌柜沏上茶,再去买早点。杜掌柜是老上海人(据说他拜把兄弟杜月笙早年就已是混迹上海滩流氓巨头黄金荣身边的小跟班了),用早饭前习惯喝新沏的热茶。开茶楼的主儿,最讲究沏茶的水,一定得用当天现从深井里汲上来的新鲜活水。外埠人都说,上海人过日子太大手,守着黄浦、苏州诸多江河还买水吃。穷摆谱!其实那是他们还不太了解上海的民俗民风,这叫畅酣。就是再紧再拮据的日子,早上的这壶热茶也不将就。陈福来到水铺时,东方渐渐晓亮了,水铺的小水夫曾黑皮双手翻动着拦柜上端的水牌,正准备着挨家挨户去送水。上海滩水铺通常经营的生意有三种:一是由水夫推着水车、带着水筲,凭水牌往各家送水,一筲水大约三五个铜板;二是用户先交月钱,自己拿水牌来取水,价钱自然要便宜些;再有一种就是卖开水,多为附近的住户提着大铁壶来买,一壶开水也就一两个铜板。

打了半年多的交道,福来与黑皮早就成了朋友,说起话来也很随便。黑皮见是福来便打趣道:“洗手了吗,兄弟?别又一手尿盆味。”福来一听笑了,装得认真的样子说:“哟,还真忘了,要不就在你这水筲里涮涮?”黑皮本来还要接着逗两句,却见陈福来左颊又有了一小片青紫,立时怒道:“你这怎么了,那王八蛋又欺负你啦?”见福来只是苦涩地笑笑没有回答,黑皮的额上青筋直蹦,看架势这就要去打人。“妈的X,欺负人还没够了。他再敢打你,看我擂不死他。”“不用,我有招对付他。矣,夜壶呢?是不是又尿床啦?”福来故意岔开了话题。陈福来所说的“夜壶”,是水铺里的站柜小伙计熊大愣,长得愣头愣脑,人也踏实厚道,就是打小落下一毛病,不论白天黑晌儿,有事没事总爱跑茅厕,尤其一有紧张的事尿来得更是刻不容缓,因而得了“夜壶”这一外号。所以,水铺里吃累要紧的差事就都指望不上他。有这毛病的孩子,哪家店铺乐意让他当伙计?仗着他父亲和水铺掌柜马瘸子有些交情,熊大愣才有了这份活儿干。一提“夜壶”熊大愣,黑皮禁不住又笑了:“你小子瞧不起人,人家还老尿床,现在也知道找茅厕了。”“昨儿个听他讲,认识一捡煤核的。把他出息的,两句话没说完就撒了三回尿。”“你说的是春花啊,那丫头我见过,模样还蛮不错,跟你们差不多

大,却带着五六个和她一样没爹妈的野孩子……”

黑皮突地收住了话头,他看到福来的脸色明显地黯淡下来了。黑皮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这春花与福来的身世确实有些相似,都是那年闹洪水流落到沪宁的。比福来幸运的是,当时春花的母亲还活着,但比福来不幸的是,福来好歹是被收养在富人家,而她母亲在她三岁时就因冻饿而死在了逃荒的路途上,她则流落街头,跟着群要饭的长大的。黑皮在福来面前一说春花,无意中触动了福来内心的伤痛。“行啦,黑皮,别唠嗑啦。把活儿都给耽误了。”随着一声底气浑厚的叫喊,马瘸子撩起连通内院的竹帘,晃晃悠悠、一瘸一拐地转了出来。“快把桶拿来,我得送水去。”黑皮慌忙抓过陈福来手中的木桶,兑满了水,撂在地上,回身拉起水车道:“掌柜的,我可走啦。”“都啥时候了,快点儿去吧!”马瘸子吼道。待黑皮出了水铺,马瘸子又对陈福来说道:“你也快回去吧。别误了给你们掌柜的沏茶。”福来冲马瘸子挤挤眼回答道:“误不了,他那还睡着回笼觉呢。”此时马瘸子也注意到了福来脸上那块青紫:“这个狗玩意儿,出手还蛮重。”“要不然,我去找你们掌柜的。”“都怪我那次跟黑哥说秃噜嘴了,让您也跟着操心。这事您就甭惦记了,那小子欺负不了我几天啦。”陈福来充满感激地说。马瘸子想不出这瘦弱的小福子能有什么好主意,见他口气大大的,还挺会吹牛皮,觉得可乐,也冲他笑了。可到了第三天,马瘸子却发现,贤福轩茶楼过来取水的伙计却换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