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万一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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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迷途待返

道胸听他言语,更知此人绝非怙恶不悛之徒,究竟是何缘由致使怒障迷身、杀人钺获,却是猜测不来。观那人情貌,虽体若龙钟、形若枯木,然语若连珠、气若霜雪,心中一念兴起,便欲籍言语之力劝得他迷途知返。

当下又道:“施主深谙佛理,可否静心听得贫僧一言?”

那人转首垂目,并不应答。

道胸只道:“施主心中对尘世的态度便只剩下厌恶、仇怨,那是因为施主感觉尘世污浊,了无他趣,对否?”

那人依旧垂目不答,道胸又接着言道:“昔日舍利佛问我佛如来:‘诸方净土严净美丽,唯有世尊之婆娑世界污秽不堪,这是何故?’世尊道:‘日月何等光亮明净?盲者无视之。此日月之过还是盲者之过?’舍利佛答:‘盲者之过。’世尊道:‘众生罪故,不见如来国土严净,非如来咎。此土净,而汝不见,汝之咎也!’”

这本是《维摩诘所说经》中的一段,大意是说,舍利佛向佛祖质疑婆娑世界并不如西方净土那般严正干净,佛祖回答:非世界不净,心念不净耳。此番道理与众佛经“心中有佛,眼中万物皆佛”的禅理颇具异曲同工之妙。

那人听道胸说完此语,颈项微转,似有所动。

道胸却已转身,幽幽道:“苦、集、灭、道,四谛也,涅槃因果,取舍之事。病而求医,病者之智也;良医良药,苦口婆心。病者知己之病而求医,凡夫之智,亦是佛家大智;讳疾忌医,类所不取。须知世间万物生灭变化,岂有不灭之常也?常者,无常也——六道之中,三恶道是苦,三善道亦是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非觉知无以解脱,一切有为法,皆生灭于一刹那。六根,贪、嗔、痴、慢、疑、恶见也,六根不净,苦谛无终。积善业,得善果——阿弥陀佛!”言罢便欲飞身下山。

只听那褛衣人在身后道:“大师且慢!”

道胸回转了身,又做个佛揖,道:“施主有话说?”

褛衣人道:“大师苦口相劝,郭某先行谢过。只是……郭某现下有他事料理,耽误不得。一月之后,你我再在此处相会,郭某恭聆佛法,如何?”

道胸微笑道:“蒙施主言,甚好。只是施主须答允我,此去不再伤人性命。”

褛衣人将手中长剑抛下崖谷,道:“大师放心,你我立言为约!”一个转身,往崖下山脚而去。此刻道胸却不再追赶,只看着那褛衣人背影,目送远去。

张无忌藏身峰顶,将二人话语听得真真切切,只是于那道胸讲的佛语不甚了了,他见道胸一番话语竟说得那褛衣人回心转意,不禁暗暗钦佩。

忽闻得峰岭之下呼声四起,原来是镇上之人赶至。只听得峰下有人喝道:“国公府兵众听着!即刻搜山,捉拿贼凶和尚!”紧接着便听有兵士列队号令。张无忌心道:方才见到的那三位掌门身手不凡,应当最早赶至。俯身朝山下望去,未见三人,却见蜈蚣岭山麓已经聚了一百多号官兵,分列遍布,席罗搜山而上。张无忌心道:对了!这些兵众们见伏尸当场的三名统领,未见行凶之人,再加上镇上听得道胸和尚约几人前来,这凶手的罪名,自然是落在道胸身上了。再去看道胸,却见他翻过峰岭,竟自要从山岭另一面逃走。

被人误为凶手一事,道胸转瞬之间早想得明白。纵身逃去,倒非是他要一走了之,只是念及方才与那褛衣人的约定,再加上此时身携宝藏绢图,孰重孰轻,他尚分得开来。这宝藏绢图干系之重,实不是罪名诬陷可比得了的。

张无忌见道胸朝了崖下而去,自己此刻却是也无它途可循,尾随其后,翻岭向山下退去。

张无忌且停且下,适逢落至一块突兀岩石之上。这岩旁裂隙之中,正斜斜插着方才那褛衣人抛落的长剑,张无忌顺手将剑从裂隙中拔了,踏着几根伸出崖壁的松枝,一节节从峰顶跃下。

转眼间二人皆落至平地,张无忌深怕被道胸发现,远远隔了他约莫四五丈远。正自观察他动向,却见道胸伫立当场,隔得良久,头也不回,只朗声道:“身后施主,自打方才上山之际便尾随贫僧,何不以真面目示人?”

张无忌忽听得他言语,吃了一惊,忖道:原来自己上山之际已被他察觉,如此却当真低估了这人武功修为。

然张无忌跟得他良久,说不出心中隐隐总觉此人光明洒落,佛法修为甚高,一时意气,信由大踏步从身后走上前来,拱手道:“鄙下曾阿牛,见过道胸师父。”

道胸转身见到张无忌,又见他右手中握着褛衣人抛落山崖的长剑,微笑道:“施主姓名似假非真,莫非与贫僧说笑?施主若有意隐瞒,贫僧自不该追问。只是施主身法功夫太过招眼,贫僧素来疏妄,便忍不住猜了一猜。昔日苏轼诗云:‘都城日荒废,往事不可还。惟余故苑石,漂散向人间’——昔日林亭作石,今日流落人间,回望故国旧苑,看淡浮世流年——张九龄又有诗云:‘幽人归独卧,滞虑洗孤清。持此谢高鸟,因之传远情’——鸟自高飞,罗当奈何?是凌云之志重要,还是自在逍遥重要,各人心中自有定论。以施主修为,太阿难藏。纵然刻意晦避,举手投足间亦难掩淳厚雄浑之势。据说我朝创立之初,曾出过几名名冠江湖的英杰少年,却不知施主是执过屠龙刀、负过倚天剑的哪一位?”

张无忌听得这道胸和尚言语,愈听愈惊,待到他最后一句话说完,更自惊诧莫当。却听得道胸又言道:“施主不愿相告,贫僧自不强难。只是贫僧现下有一个非施主不能帮得上的忙,恳请万勿相拒。”

张无忌呆立片刻,道:“师父所谓何事?”

道胸笑道:“距此十里之外有一‘冰雪村’,施主可曾听闻?”

张无忌道:“未曾听闻。”

道胸双手垂立,道:“‘冰雪村’中约有乡民三百,耕织渔种、自给自足。两个月前贫僧云游之际无意闯入,甚为幸恽。只因那村中嘉祥一片,其乐融融,邻里和睦,乡人淳朴,绝不虞陶渊明所羡艳桃花源林。贫僧在村中心满意畅,寄居良久,只觉过了数日,竟不自觉已晃过三月有余。贫僧出行前与他人有约,不得已离村而去。离去之时,感念自己深受乡人厚待,无以还报,恰见乡人初春耕种,引济不便。我仔细询问,原来‘冰雪村’良田多在半山腰之中,灌溉乃靠初春峰崖间的消融积雪。峻岭沟脊行走于垄亩之间,聚而成湫,则足以灌百顷良田。今年隆冬酷寒异常,播种之际久不见雪水,全村老少只得担水济田。我记起古书中曾有记载:太白山麓久不布雨,遇军行鸣鼓路过山下,竟引得大雨倾盆而至——便思以此为鉴,或得奇效。我循那岩崖上峰去瞧,但见积雪深覆、浩际苍茫,不动不融,灌溉无望。我又上至山坳,以佛门狮子吼功,欲诱发雪崩,数次不成。后来我懊恼自责,忖思若对面另有一人遥相呼应,便能使该法奏效。只是天下之大,何人能有如此功力?兼之有如此功力又能欣于善举之人,又去何处遇求?”

言至此,立了右掌朝张无忌道:“今日幸遇施主,便是我佛怜见。施主若能施以援手,贫僧代‘冰雪村’三百老少感念曾施主大德。”

张无忌听完他一番话语,只觉有趣,忖:以佛门狮子吼诱发雪崩这等奇思怪想,便也只有你这怪和尚想得出来。何以‘佛祖怜见’?佛祖倘若当真通晓,却不被你气破肚皮?

听他言语之中说得挚切,又忖:我空负一身本领,隐居之后不在江湖上走动。救人于厄本是我辈本分,此事造福乡泽,更是功德无量。毅然向了道胸道:“师父一言,在下义不容辞。”道胸喜得连诵佛偈。

张无忌脱了外衫将褛衣人长剑裹了,随道胸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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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一路谈论甚欢,不知觉已便到‘冰雪村’村口。道胸正欲引了张无忌入村而去,却见一人急匆匆迎面而来。那人撞见道胸、张无忌二人,似颇意外,转瞬却又朝着道胸急声道:“道胸师父救人!”二人上前迎得来人,那人喘息不定,又道:“道胸师父快随我入村救人!”二人当下不及详问,随了来人奔村东而去。急匆匆左转右拐的入得一家门户,见院中围了数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站在门口呼天抢地的哭喊。领二人前来的那人上得前去,呼道:“三婶莫哭,你且瞧谁来了!”,那妇人转过头往回瞧看,待认清道胸和尚之后,急不迭的抢到几人身前,哭道:“师父快救我儿!”道胸听闻救人性命,顾不得细问,快步冲进屋里,但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躺于床上,几名女子围着她哭喊。众女子边哭边摇晃床上少女身子,那少女却全然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