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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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离恨天(七)何为值得

从前听润墨讲折子戏,他总说,若戏文晦涩难懂亦或枯燥无味,明明是很短一出,却也能教人看的心烦意乱、耐心耗尽。

我如今坐在十一天上,看着眼前这出在旁人眼里必定是感人至深的戏,却觉得,这一个谢幕等的有些长。直等到流年三四轮,陌上开新桑。

红烟似乎还是有些不甘,不时用一丝略带贪婪的眼神看一看我,将我看的心惊胆战。若非我是一条无垠之魂,不归那司命星君记载命格,否则我一定要拼死闯进天宫,将那该死的司命揪出来,好好盘问盘问他,我是不是同他有几辈子的宿怨,须得他将我命运写成这般多舛。

但是,我是一个无论多么伤感,也无法让自己特别伤感的人。

这话说起来似乎有些不通,打个比方来说,曾经所有人都以为我的爱魄不属于我,我也因此而失去所爱之人,这件事很伤感,但是我仍旧坚强的生活,每天笑对日出日落,最终还大度的奉献了自己的爱魄。

再打个比方,现在基本上已经弄清楚,我的爱魄就是我的爱魄而非旁人的,然后我又因此失去所爱之人……这件事更为伤感,但是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坚强的生活,努力做到笑对日出日落。

总归那太阳没有将我怎样,给它一个笑脸,也无妨。

桃君颜的声音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他好像是在为我求情,可是听在我耳中,那样怪异:“红烟,爱一个人并不依靠一缕爱魄。只要你想爱我,我便可以与你在一起。桃花已经是一个凡人,取心头血十分危险。况且她魂魄不全,不能轮回,若是死去便真的消散在天地之间。你可舍得?我担忧你过后会后悔。”

就连施舍我一条贱命,都是因为怕她后悔自责。我此刻不太想骂街,我只想呵呵。

红烟似乎有些挣扎,她咬了咬下唇,道:“我曾与她朝夕相处,自是不忍。可是我羡慕她曾有那缕爱魄。我也想知道,桃林中被你背着一起看日落是何样感觉。我也想知道,与你醉卧桃夭里是何样感觉。我也想知道桂花糕和糖葫芦那样甜腻腻的东西到底好吃在何处。我也想与你厮守一处凡世山峦,共看花开花落。”

听她如是说,我才知道原来我曾经很富有。我在他的魂魄中度过混沌黑暗,牵着他的魂而生,然后在生的岁月中与他相依为命。其实有这些回忆,我并不会孤独。

可是我却是最孤独的那个。

因为我听到桃君颜如是回答:“可是我从未欢喜过她,我只将她当做徒弟。”

从未。

在泽山时从未,在南塘公主府里从未,在那黑暗的茅屋中从未,在东海县从未。在夕阳下的湖水中,带着咸涩湖水拥吻时,从未。

他的声音还在耳畔继续,我嫌它聒噪不已。可是它似乎有着让人非听不可魔力,我无法抗拒。“那些琐事不值提,也不值得记。你相信我,我定会给你更难忘记的回忆。你不要取她心头血,然后把那没用的爱魄还给她。我要你只有你跟我的记忆,旁人的,我们一概不要。”

我最心疼的爱魄,他说,那最没用。

我最宝贵的财富,他说,那不值得。

那什么值得?为了自己欢喜的人,去伤害欢喜自己的人,这值得。他在做,而从前我亦这般做过。也不晓得那世纪佳缘媒婆事务所的办事效率如何,白墨予有无被配对成功,若是婚事能够敲定,我要送什么贺礼好。

既然说到贺礼,眼前这便有一对新人,虽然此刻还没成婚,但是日后也定是要成的。说到底他仍是我师父,不送些什么只怕也说不过去。

送什么好。我从怀里四处翻了翻。

我摸到了之前买的那把水果刀,竟然一直带在身上。多好的贺礼。

于是我拿起它,朝自己心口刺去。一碗心头血,换你二人仙生一世厮守。这,值得。

其实也不痛,我尚且有力气揽过一片云,让血融进云中。我也有力气说话,我说:“我的心头血,祝你们百年好合。哦不,万年好合。”

我看见桃君颜满面震惊,推开红烟,一把将我收进怀中,我的血染了他白衣霜华,真是抱歉。他离我那样近,近的我能看清他眼中的自己。一个,两个。

他眼睛可真漂亮。我想起我曾经幻想,我们二人再重逢时,我会说什么。我记得那时我为自己设计的台词是:“我爱上一个人,他叫陶林,他有世界上最漂亮的眼睛,因为那双眼睛里只有我。”

我此时将这句话,原样说给他听。他眸中的我,碎裂成三个、四个、千万个,然后落下来,氤染了沾血的云。糟糕。不晓得不纯净的心头血,还会否有用。

我眼中的他,也模糊成许多个,白茫茫一片有些看不真切。我好像听见他在跟我说话,说了什么却听不清。隐约像是祝福:“你跟陶林一定会一世长安,然后度过轮回生生世世再相遇。你忘了桃君颜,只记得陶林。这世上也很快就没有桃君颜,只有陶林,你再坚持一会,一小会儿。”

我觉得身体很轻,轻的如同身旁云朵,想飘去哪里,便飘去哪里。我好像是这样回应他的:“没有关系,师父。桃君颜不属于我,陶林也一样。”我伸手,攥住他腰际的那枚同心结,笑道:“把这个还给我,我付的钱……”

他似乎是震惊,顺着我的手,看见腰上的同心结。我见到他死灰一样的面容,灰白的近乎与他身上衣衫同色。他手掌覆上我的手,冰冷颤抖。

他好像不是在同我说话:“我每日都要带着它,今日竟也忘了摘下,终究还是被你发现了。”

他将我手指掰开,将那同心结重新在腰上系好,将头埋进我的颈间,声音似乎带着些许呜咽,道:“你记错了,这是我的,是我付的钱。”

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昏厥的一刻,我其实是想说,你他娘的不要再纠结谁付的钱了好么?我只是想给你一碗心头血,不是要把命送给你,请你起码先帮我念个止血咒,好吗?!

可惜这句话太长,我力气有限,没说出来就两眼一闭,神鬼不知。

也不知流年几何,陌上花开是否遍野,我家铺子是否生意兴隆,院里古井是否潋滟依旧。我醒来时,耳畔是凤凰啼鸣,入目三四木色、五六淡雅、七八安宁。

低头看看胸前,好大一个窟窿。哦,我的心不见了。

等等,我的,心,不见了。苍天!

饶是冷静理智沉稳如我,也受不住这么个刺激!私以为,便是如来佛祖,一觉睡醒发现自己的头不见了,也得惊诧上千八百年吧!

不过就算有一万件糟糕的事情,也还有一件是值得庆幸的,那便是我的小命还在。为什么心没了,命还在?管他呢,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我抬脚走了几步,想走出门去看看这是何处。可是我无论怎么走,距离那门都是十步的距离,我心中有些不安,这地方看似安宁,莫不是有些鬼祟。我记得这种无论如何走,也走不出一间房的情况,唤作鬼打墙,小时候看的鬼故事里常见。今日怕不是运气不佳,自己也赶上了。

正想着应对之策,那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一人。我定了神情一瞧,原是桂老儿。那这房间便是桂老儿酿酒的后仓了,回到了东海县,原是到家了,我心中安定下来。哦不对,我没有心。总之我就是安定下来。

我笑眯眯道:“桂老儿好呀。”

他也笑眯眯道:“小桃花好呀。”

笑完,却又颇为严肃的教育我:“你年纪轻轻的,老是笑眯眯的做什么,赶紧闭了嘴闭了眼睡觉。”

我可怪他说话糊涂,年轻人才应该笑眯眯,对生活充满热情。我记得著名木匠鲁班的弟弟,著名诗人鲁迅曾说,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多有学问。对于这对兄弟,为何大哥是个木匠,弟弟却是个诗人,世人众说纷纭。我却觉得,为木匠可以舒适人的身体,做诗人可以陶冶人的心灵,殊途同归嘛。

就好比桂老儿酿酒,我卖糕点,其实说起来也是一个意思。

然则桂老儿活的年岁总归比我多,经验也比我丰富,他说年轻人少笑为好,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乖乖听了,绷起一张脸来,道:“你这房间不干净,有鬼打墙。”

他眉眼弯的更厉害,“若我这里有鬼,那只怕这天底下,也就只有佛祖那处清净。”

我鄙视将他一哼,不再接话。

他看我的眼眸里带上一丝心疼,走至案边,研起墨水。我见他拿起一只细腻羊毫,浅沾墨色,向我走来。

他的话我有些听不懂:“墨迹不干,你若笑了,脸可就歪了,到时候莫说老儿我画技拙劣。”说罢,举起笔,落在我的腮边。

我犹自回味他话中之意。他又言:“丫头,欢迎到我这灵台方寸山来小住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