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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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离恨天(十三)天赐良缘苦

回家的路总是格外短一些,短到我肚腹里的六个烧饼还没消化进一半,短到我还没看清楚天上月亮是圆是缺,短到我根本没有听清桃君颜在我耳旁说了句什么话。家就这样到了。

我心里盘算回去之后,应该跟他月下对酌几杯。从前不晓得桂老儿就是菩提,故而将他酿的酒系数送回去,如今只能喝到街头上几文钱的清酒,也是一桩憾事。不过对酌的人,是心中欢喜的人,也便将这酒上的缺憾找补回来。

喝完酒之后,再求他舞剑来看。我们二人虽说模样相似,可是我总也不能同他那般飘逸俊美,还记得上次见他月下练剑,我还有种错觉,仿若自己走进了一幅泼墨描绘的写意风景。

他若是累了,我就为他拭汗,再从井里掬一捧水为他解渴。说道井水,今日那烧饼铺老板告知我,井水最是合适和面做饼,做出的饼子比河水做的更劲道,不过仍旧比不上他从前住的西子湖,那湖水才叫一个甜,天上地下没一处能比得上,便是九天瑶池也不过尔尔。

待到桃君颜多赚些银两,我就缠他真的带我去一次杭州,见识见识比天界还美得西湖。还有济南,听说那边有一处泉眼,便是玉帝见了也想据为己有,唤作趵突泉。东海距离济南倒是不远,过了蓬莱仙岛便是了,也不晓得到时候能否再顺便去趟蓬莱,传闻里荷仙姑长得美极了,张果老的小毛驴也煞是可爱,到时拜托一个好一点儿的画师,给我同那小毛驴画张合相,留作纪念。

这样一来,回家的路仿佛又变长了,我差不多藉由一杯酒的契,将我二人以后的生活全部幻想一遍。

不过后来,我们没能去蓬莱,也没能去济南,更没能去梦寐以求的杭州。好像我也没能看他练剑,也没能用井水给他做饼吃。最后,好像我们连一杯酒都没能一同喝。

我有些记不清,我回到院子里,看见那一排气势汹汹的天兵天将时,是何感想。我就记得为首的那个人,好似是太白金星。其实我也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不是太白金星,不过是从话本子里瞧来的。年幼时很喜欢一部话本,唤作《春光灿烂猪八姐》,便是讲猪八姐和太白金星的浪漫爱情,后来却被一只小龙女敲了墙角的故事。

我瞧着,面前这人,同话本里描述的太白的穿着、样貌,大差不差。

他手里捧着明晃晃的一张纸,将四下里照的通明,幻如白昼。我瞧着却有些气恼。夜晚便是应当看月圆月缺、数满天星光。弄出这么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夜也不夜,昼也不昼,便失了夜神费劲心思巧布的星空奥妙,和人静阑珊的静谧意境。

我不太明白,这样一张亮的恨不得闪瞎人眼的纸,太白金星是如何从上边看见字,竟然还能看得清楚,然后恭恭谨谨的读出来。这委实令人嗔目,约莫没有个几千年的道行,是办不妥的。

其实令我不明白的事情有许多,比方他在念这些字的时候,为何我同桃君颜一定要跪下。又比方为何他念完之后,桃君颜一定要恭敬的接过来,如果拒绝,边上的天兵就要晃一晃他手里锃光瓦亮的大砍刀。

再比方,也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桃君颜是我的夫君,我们以天地为媒,古井为证,结为夫妻。可是此时,太白金星说,着以良日,赐桃君颜以仙根,位列天庭仙册,与玄女红烟,缔结良缘,修永世之好。

永世之好。难道与他共度轮回的人,不应该是我吗?我将这个问题问出来后,看到太白金星明灭交替的面色,上面似乎隐隐写下“不祥”二字。

我见桃君颜面上闪烁了几曜星光,我的心,也跟着闪了闪。背着月影里,他眉眼格外淡漠,声音也格外清澈:“请回天帝,这旨意我不能领,因为我已经有妻子了。我们亦是以天地为证,朗月为媒,结成夫妻。那时天帝并无反对,掌管姻缘的月下仙人也没有阻止。故而,请奏告天帝,这旨意,恕难从命。”

太白只说:“桃君颜先接天旨,其余事情容我回去禀告,再行商议。”

桃君颜还要说话,两柄锃亮的长刀便架在我脖颈上。奇怪,这些人总是喜欢冲我使劲,难道我在他们眼中便是这么危害众生?记得从前在茅山时,师叔为了赶走桃君颜,便是这般对我。兜兜转转到如今,连天帝要桃君颜跟旁人成亲,也用这招。天帝原来同我师叔一样,是个没脑子的。也不晓得他是不是同我师叔一般,也喜好看春宫图?

桃君颜的手攥的很紧,仿若就要掐住血色来。我第一次见他做一番抉择是这般艰难,良久,他回头问我:“你可怕死?”

我从他眼中看见漫天星子,星辰的中央,是一汪墨色淡染的瞳仁,里边写着坚定。他同我这般道:“你若不怕,我便没什么需要顾忌。左不过,我们忘川之约提前几十年而已。”

我虽无直言回答,但已经弯起眉眼回应他,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声如凛冽冬泉,快要将那黄明的纸张浸灭:“若杀,便快些,我和我娘子也好早点再见。”

架在我脖颈上的刀,迟疑了一瞬。

而后我听见太白金星声音明灭,就如案上羸弱烛火。只是,再羸弱的烛火,也足够在一方静谧黑暗中,牵出一片摄魄的光影。

他是这般说的:“你有恃无恐,无非是因为,你曾经求了菩提,将你的魂魄分了一缕给她,使她补全了爱魄的空缺,可入轮回投胎重生。”

他突然将头转过来,盯着我。我看见他额上秒的金色额饰,勾着桃粉色的边,真好笑。可是他说出的话却不是那么好笑。“他魂魄本就七零八碎,现在又少了一缕,若是得不到一个仙根,恐怕,这一生短到你所能想象尽的数十年,就是他存在于这世间最后的时间。”

他眼睛紧逼我的双眼,让我有些窒息。我相信,他应该不是太白金星。话本里的太白,那样可爱有趣,不是他这般样子。他最后一句话,将我所有神智击溃。

“你有轮回,可以不怕死。那么,你怕不怕他死?”

我竟忘记了,不久之前菩提便告诉过我,桃君颜为了同我在一起,放弃了神识和仙根,然后将他的魂魄分给我,自己甘愿不入轮回。我竟然,将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然后还每日沉浸在同他生生世世在一起,这样的可笑幻想之中。

我突然感到庆幸,可以在这样一个时间里,不是我们老到头发花白,不是我们躺在床上等待死亡,而是在一个,还有余力可以选择未来的时间,教我想起这件事。

此刻,夜色正浓,我觉得自己吃的烧饼还是不够多,因为心中空空荡荡。我将手从他掌心里撤出来,然后整理了一番形容,才缓慢的对太白说道:“你错了。”

他好整以暇,等着我做最后的、无力的自白。

“我不仅怕他死,更怕自己死。轮回虚无,我能拥有的不过浮生一世而已。”我转过头,看着桃君颜,也看着他眼中,苍白的自己。我同他说:“你领旨吧。我不想死,你若不领旨,我便跳进业火池中,随你一起灰飞烟灭。”

兴许他那时脸色同我一般苍白,但是逆了月光,我看不清。我只能看见,星辰在他眼幕里,碎成千万。

他声音揉杂着晚风,还有穿墙而来的蜜桃清香:“你不是说你怕死,又怎么有勇气同我一道灰飞烟灭?”他浅笑出声,声声落在我心里,激荡着波涛汹涌的疼:“桃花,你总是不会说谎。”

我早已将下唇咬出血丝,狠声道:“无论如何,我话已出,说到做到。”

我见他深沉的将我望了很久很久,然后起身,自太白手里,将那明黄的天旨接过,拿在手中掂了掂。不知道重量几何。

太白漾出一个笑容,“如此,甚好。”

“先莫要高兴。”他清淡的声音一如平静的湖面,没有波澜:“违抗天旨的事,我也不怕,所以更不怕,同你们讨个条件。我接旨,你们赋桃花一个仙根。这是底线。”

太白蹙眉,半晌后,勉强点头:“如此也可以,但你现在就要跟我们走,我亦现在就渡她千年灵力。”

转瞬间,我被渡了千年灵力,被赋了一个仙根,成为多少修道之人无比欣羡的仙。真是讽刺,更是无稽。那些凡人为了修仙道,放弃了三千凡尘美好。而我因着一具仙身,亦是失去三千凡尘中最重要的一人。

我想起菩提曾说,你得到的,却要谁来偿还?我得到了不想要的,失去了,最不想失去的。

我听见桃君颜踏上云朵,同太白道:“你今日说的这番话、做的这番事,恐怕都是红烟教的吧。”

太白一直以来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默了默,才回答:“并非。而是月神久曜殿下教的。”

月神久曜。那抹落进佛祖眼眸里得以坐化的月光,如今也成了月神殿下。却不知,他得到了月神的神职,却是失去了什么来交换的。兴许,同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