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宁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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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离恨天(十四)眼疾可医,心疾何渡

时间微凉,琴弦微凉,风声疏狂,人间仓皇。

我终于知道了,那绑着细丝的木桩,唤作七弦琴。而这七弦琴奏出的乐章,润墨告诉我,那叫《相思引》。我从不知,原来润墨除去种花草,还会抚琴。

我终日留在润墨的宅子里,听他抚琴,看他种花。他并不赶我走,却也不怎么同我说话,看我的眼神带着七分沉重,三分疏离。似乎从白墨予离开后,他对我便是这个样子,可是我却无心计较。

我已经什么都无心计较了,因为天界传来大喜事,玄女红烟与天枢宫度厄星君的婚事,如火如荼。

度厄星君,我晓得那是什么。那是北斗七星神君中第六北极星君,比之九耀星使、二八星宿更高的仙职。我记得天枢宫的旁边,便是新添的司命星君的天府宫。

我并没有去过天庭,怎会记得这些?因为曾经泽山上,桃君颜常常背着我,踱步在桃林中仰望满天星辰。那时他同我说,天上有七颗最亮星辰,唤作北斗七星,模样就像一柄汤匙。

我伏在他背上,指着漫天星光问他:“便是那糖葫芦一般模样的七颗星星?”

他总嘲笑我,“你是否看什么都像是糖葫芦?”

我那时不答。若是今时今日,他仍旧拿这问题来问我,我便会告诉他,我并不是看什么都是糖葫芦的。因为我此刻,无论看什么,都是在看我们的曾经。

往后再抬头望星空,寻到北斗七星,便是寻到他了罢?只怕日后,夕阳再不会是我最喜爱的景色了。

天帝很是重视这场婚事,便是连同他自己娶天后时,也没有这般排场。我向来不爱探听这些神仙之间奥秘的关系,可是流言蜚语总是自己便能飘进耳朵。

原是上古九天玄母天尊是轩辕黄帝之师,她在三界威信颇高,便是有她扶持,现任天帝才可登得大宝。玄母天尊羽化前,曾经托付天帝照看她唯一的徒弟,便是红烟。当初红烟私造灵魂,罔顾凡人轮回,天帝本欲三道天雷小惩大诫,却不想弄巧成拙,打散了红烟魂魄和神识。

兴许是天帝愧对恩人吧,又兴许这传闻也不太靠谱,是那天帝本身就爱仙如子也未可知。总之,天帝对玄女红烟的每一个请求,无不应允。就连搬离九重天,住到凡尘这种事,也应允。不过这却是小事。

玄女红烟要求未婚夫婿,修一纸修书给凡间妻,这种事,也应允。不过这也是小事。

她还要求,这纸修书要在九重天上悬挂三日,告布三界。就这种事,竟然也应允。九重天,是挂布日月之所,如今却要悬挂一纸修书,三千凡尘世界、六合四海八荒,众生每日一抬头,就会看见度厄星君写给前妻的修书,这真是可笑。

我的颜面倒是无所谓,左右认得我的不过东海寥寥几仙几人,这样一来,三界全部晓得我桃花大名,也未尝不是一个一举成名的良机。不过天帝这大笔一挥,将整个天界的颜面也弃之不顾,倒委实叫我钦佩。

挂修书这三日,润墨倒是收起对我的那三分疏离,变成了十分沉重。我也不晓得,连我都觉得无所谓的事,他为何要沉重若斯。

后来我才懂得,他原是为白墨予气闷。他面色不霁,同我这般说:“早知如此,墨予当时便不该……不该离开,该离开的应该是桃君颜,他连最后的尊严也无法为你保全。”

我记得我是这般教育他:“白墨予有权利追求他的幸福,凭什么总是呆在我身边?他现在同他喜欢的姑娘在一起,不晓得日子过的有多舒心,你应当替他高兴才是。”

他将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那十分沉重,变作十分疏离,足足半月没有再同我说一句话。委实奇怪。

可是我无心同他计较,因为我忙着医治我的眼疾。我一直深刻的觉得,缺胳膊少腿,亦或者耳聋口哑,更甚者头脑不灵先天痴呆,都不及这失明一项来的严重。我可以接受别人喊我傻子,亦不会因为断了胳膊腿便对生活失去热情。但是,我觉得若有一天,我突然失明了……不能想象。

所以现在我这接近失明,还未失明的状态,怎能不叫我着急。我求了传说中医术和仙术皆为上品的地仙者,为我医治,倒是好了一阵,可是病情总是反复,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好口碑,是不是找了医托四处散播的。

而后我又求了榕树仙和东海县几个法力高强、道行颇深的仙人,都医不好,这叫我着实恐慌。我寻思,他们医不好,肯定是道行法力还是不够高深,思来想去,我决定上一趟灵台方寸山,寻桂老儿,哦不,是菩提,寻他给我瞧一瞧。

说来我们倒是颇有缘分,我正收拾细软准备上方寸,还没收拾妥当他便自己找上门来,还带了几坛子桂花酿。

月华几许,他同我对酌月下,微醺在润墨院中繁花中,若是我能看得清天上北斗,这便更是有意趣一些。于是我同他说了我的眼疾,叫他帮我瞧瞧。

他倒是一口应了,当真帮我瞧起来。他替我瞧病时,我顺便就将近些天来,求医的艰难同他抱怨,强烈了谴责了那地仙者的仙品,明明医术不佳,还找了那么多医托来刷信誉,简直是奸医。

菩提苦笑,对我喋喋不休的抱怨不置一词,只同我商讨病情:“你这眼睛,是何时变作这样的?”

我想了许久,才想起,大约是前不久,七月二十六那个晌午。日期我记得清清楚楚,因为那日,是九重天上悬挂修书的第一日。

那日太阳格外晴好,整个东海都似热起一层蒸汽腾腾,许多姑娘着了纱裙,去盐湖里戏水。我一觉睡到正午,出门去便听说了悬挂修书这事,便抬了眼去看。

除去炎炎日光,却什么都瞧不清。我便盯着那太阳使劲瞧,终于很费力很费力的将那白色纸张找出来。桃君颜的字一向规整好看,我本以为看清那修书上的言语,是件简单的事。可是却不想,那天煞的桃君颜,此次写修书,却是用了潦草的行书,一张纸上字迹颠三倒四,我只好更加用力盯着那日光,来辨认其中字迹到底何为。

我一动不动,从午时一直看到申时,也没能将那字迹全部辨认清楚。

我只看懂最后一句,“故休妻,此后嫁娶死生各不相干。”

我同他爱恨纠葛一场,最后的结局便是,死生各不相干。

好似便是这天晚上,我发觉眼睛有些不好使了。平日夜里看天上北斗,哪一颗是北极第六天枢星,一眼便瞧得清清楚楚,可是那天晚上,无论我如何找,天上星子都茫茫连成一片,模模糊糊。我心里着急,越发用力去看,眼前越发模糊。

便是自那往后,寻了多少仙人给我瞧病,也不见好。就那地仙者,倒是有些见效,有几次我已经模模糊糊能寻到天枢星了,可是看一晚上,第二天病情又会反复,好不恼人。

我将这番情况同菩提一五一十的讲了,然后满眼希望的巴巴望着他。他却长久的默了下去,有时会酌一口桂花酿,月色里只余下我混沌的目光,和他唇边清浅的酒香。

我眼睛不行,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心中着实焦急,想开口询问询问,却又担忧他正在想医治我的方法,问了反而打扰他,只好一面心中惴惴,一面随他一起默着。

也不晓得这般静默相对了多久,我看不清月色,所以估不出时辰。菩提终于叹一口气,我的心随他这声太息,颤成一个筛子。不过他说出的话,倒是让我长舒一口气,心中多天的烦闷也一扫而空。他道:“能医,也好医。”

我正想欢呼,他却有一转语气,来了两个字:“不过……”,硬生生把我那未来得及出口的欢呼砸回肚腹。

“不过”你二大爷,有话不能一次说完吗!

“不过,需得用我注入仙力的绢布,将眼睛蒙起来。约莫要这般蒙三个月,你可愿意?”

我默了下去。三个月,我要这样久的时间,不能望天枢。

他斟了一杯酒,递到我手中,声音轻浅莫测,便同这杯中酒:“不过三个月的黑暗,却能换一双可以看得清天枢星的眼睛。”

我听完他这话,便以为这是自我同这小气的菩提认识以来,他开出的最令人满意的交换,当即点头同意。

他暗自舒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心事终于放下那般,连说话的语气都变得雀跃一些:“你需得记住,三个月以内,无论如何都绝对不可以摘下这绢布,否则仙法不灵,眼睛便好不了了。”

我当即向他保证,绝不摘下。

我以为,渡了菩提仙法的绢布,外加三个月的黑暗,可以还我一双看得清天上星辰的眼睛。我以为,我得到完好的眼睛,失去三个月的光亮,这很值得。

可是却不知,我得到的,终究还是没有失去的多。而且这次失去的,恐怕,用尽一生也无法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