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到那两个背影，我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无论烛姑娘那纤纤玉指所指得是哪一位，都只能证明这位姑娘的眼光不是一般的刁钻。
重楼是个变态，离忧，简直不能以世间的语言来描述。
在本祖宗看来，姑娘家无论看上谁，都比看上这二神来的幸福。所以为了烛九姑娘的幸福，也为了成槿的幸福，本祖宗做了一个决定，那便是一定要及时扭正烛小姑娘跑偏的审美观。
我刚做了这个决定，便不小心触到了手边的枝杈，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烛姑娘敏锐地抬头，大而清亮的眸中满带着警惕，软儒的口音里有一些凉：“谁？”
她的感觉敏锐，袖中的鞭子更敏锐，我只得在那快如闪电的神鞭抽过来时仰头避开，仰得太过便倒挂在了树上，我眼睛一眯只好顺势松开腿，滑落一半的时候动用仙力将背后的翅膀化了出来。
翅膀这东西委实方便，只是由于本祖宗的翅膀太过华美，容易吓到旁人，故而不常用，飞落到地上站定，转过身时果然见烛姑娘的眼里带了些类似崇拜的惊诧，她身畔那个男神仙也有些愣怔。
我收起翅膀，冲她笑道：“烛姑娘先将鞭子收起来。”理了理袍子，笑眯眯地解释，“我不过是凑巧在此处午睡，没有偷听你二人说话的意思，你们莫要误会。”我同她套近乎，“烛姑娘可记得我？”
“你是……”小姑娘表情茫然。
还是他身畔的男神仙记性好些，提醒她：“她是双玉。”瞧对方茫然，又添道，“今日被夫子罚站的那一个。”
小姑娘正在认真地打量我，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是你。”
成槿原站在那里发愣，被我这么一闹也回过了神来，略顿了顿，才抱着书走到我身畔，问我：“女君，你怎在此午睡？”注意到我的手，眉头微动，“听说夫子打了你掌心，可无大恙？”
我将缠着白色棉布的手背在身后，满不在乎地道：“不要紧。”不待他出言骂我又问他，“倒是你，跑哪里去了，怎抱了这许多书，是做什么的？”
成槿解释：“哦。闲来无事，便去经义先生那里借了些书来读。我作为伴读，却不能随女君一道进学堂，不免失了伴读的资格，故而想自己私下里多花些功夫。女君学业上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好来问我。”
成槿不愧是成槿，做什么事都考虑周到。我笑吟吟地点点头，冲立在一旁好奇地打量成槿的烛九道：“烛姑娘还没见过成槿吧。我来同你介绍，这位是我的伴读，三百年前他揭了我的招贤榜，赢了同样来揭榜的三百号仙人，是东荒除我以外，最了不得的青年才俊。”
我刚说完，方才那个向烛九表白却被婉拒了的男神仙便轻蔑一笑，阴阳怪气道：“是啊，这位成槿兄委实不得了，阿烛姑娘休要看他一身仙气，便以为他与我等是同类，他啊，实则……”
他话还没说完，我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了他肩膀，笑眯眯道：“这位仁兄过来一下。”压低声音威胁他，“你可晓得出言不逊的后果？你若不晓得，改日来找本姑娘，本姑娘保证好好教你晓得一下。”
烛九小姑娘的声音在背后茫然地询问：“呃，双玉……姑娘？”
我回眸一笑：“没事儿，我与这位仁兄有些悄悄话要说，你们继续。”一转脸又冲那男神仙恶狠狠道，“成槿是魔这件事烛九有眼睛不会自己看啊，轮得着你提醒吗。日后我若是再听到你说成槿的坏话，小心我拔了你舌头。知道了吗。”
不晓得是我的威胁吓到了他，还是他临时抽了风，只见那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就像是天边的云霞，别提有多好看。见他哆哆嗦嗦朝我连点了好几下头，我才满意地将他松开。一放开他，他便立刻找了个理由遁了。走了两步还绊了一跤。啧。真没用。
他一走，便只剩下我、烛九和成槿，耳根一清净，心情立刻好了。
阿烛姑娘对成槿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打量他几眼以后，声音软绵绵地询问：“你身上有仙气，可是又不是仙，你到底是什么？”
成槿在我身边混了三百年，纵使没有仙气也该有了，于是我将成槿如何来了东荒，又如何给我当了伴读一事大略提点一番，又将他的人品能耐一并讲了。
我将他夸得天花乱坠，可轮到他自己说话，他却只淡淡道：“仙气自然是伪造的。”我的心沉了沉，听他又道，“若没了这层仙气遮掩，你遇到我，可会害怕？”
他望向阿烛姑娘的眼光，清清浅浅可看到底。
适时，风沙沙地掠过树梢，又往更高更远的地方过去了。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留下斑驳的影子。影子落到小姑娘的眉间，将她的笑映得柔软温和。
“我在生气或难过的时候，会变成一条巨大的龙，人面龙身，血盆大口，你害怕吗？”小姑娘笑得柔和清澈，眼里又有一些狡黠的光，“你若不怕我，我又何故怕你？”
我觉得这时的自己好像有些多余，可是心中却为自己的多余而有些开心。不容分说将成槿手中的那摞子书抢过来，佯装紧张：“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夫子还罚我写检讨来着。成槿，这些书先借我参考，我便先回了，你们既这般投缘，不如多聊一会儿。我先走了，再见。”
不等二人反应，我便一溜烟儿地跑了。一口气跑到思然堂的拐角处，确认他二人看不到我，才窃喜不止地探出头，想再瞧瞧他们的进展。
“小凤凰？”我刚把头探过去，便听身后一个男声，尾音上挑，语调带着特有的明朗。
不用回头也知是重楼，方才见他同离忧往这边来了，不晓得为何又去而复返。
我怀中还抱着一堆书，所以回个头特别不容易，好容易回过了头，一见重楼身边站着的那个人，就更加的郁闷。
“你在这里做什么？”唤作重楼的神仙手中握一把白底描梅花的折扇，大眼一瞅，会觉得他不是来求学的，而是来勾搭姑娘的。
我没好气道：“我忙着呢，没空同你报告我的行程。”有些嫌弃地道，“去去，不要妨碍我正事。”
重楼冲着身畔的青年笑了：“你瞧，我这么亲切地同姑娘打招呼，姑娘却这么冷淡，真不给面子。”
我蹙了蹙眉：“我跟你又不熟。”瞟一眼他身边的人，语调发沉，“跟你身边这位更不熟。”
重楼眉头一挑：“啧。合着姑娘的冷淡也不是冲我来的。”
离忧仍是那张表情平淡的脸，唇角似乎勾了勾，却由于那笑意太过浅淡，而使得他真正的情绪微不可察。
“重楼，走吧。”他不理会我，抬脚便要往前走，我心间一动，忙拦住他，“你……你去哪儿啊？”想到他这么过去，一定要撞上成槿和烛九，烛九喜欢的若是他，他这一去必然不妙，忙开口拦他，“你不能去。”
他挑起眉：“我跟你不熟。”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挪过来，“而且我很忙，没空同你报告我的行程。”
此神当真是锱铢必较的典范。
我手中抱着书，不方便拦他，只好求助他身边的重楼：“你快帮我拦着他，不然我便将你暗中使坏给我指错路的事告诉夫子。”
重楼凤眼眯了眯，装傻充愣：“小凤凰说的是哪日的事，我怎不记得？”
我好心好意提醒他：“便是昨日，你分明晓得路，却还是故意将男浴池指给我，让我撞上了离……”说到这里忙噤下声，却已经来不及。
重楼满怀深意地将离忧望一眼，离忧也满怀深意地将他回望一眼。只通过眼神的交流，二人便确认了各自心中的疑惑。
大约是从离忧的眼神中看出了危险之意，重楼一合折扇，大方道：“你要的那方砚台，今晚便可拿去。”
离忧眸色愈深，闲闲添道：“还有那盏白玉的笔洗。”
重楼默了默，一副狠下心的样子：“算你狠。”
那时的我还不知，离忧与重楼交情深厚。
我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被重楼晓得我被离忧看光了身体，我日后简直不能混。
许多年以后，重楼面临仙生最重要的抉择，曾同我在东荒的那片杏林子中喝酒谈心。躺在松软草地上，望着繁星满天，他的声音很轻，同任何时候的他都有些不同。
“小凤凰，从前在学宫时，那些女同学都喜欢我，你呢？你喜欢我吗？”
我将手搭在眼睛上：“你醉了。”
他轻轻笑，笑声温暖：“是啊，我醉了。可是醉了，我才可以问你，小凤凰，你喜欢我吗？”
我望着星空，声音有些不大像自己的：“喜欢。重楼，我喜欢你。喜欢的不得了。”
他那样聪明的人，自然听出我的玩笑，低低地笑了：“你若早日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勉强收你做我第一百零一号准夫人，可是我告诉你，那些排着队说喜欢我的姑娘，她们消失的时候，同她们来时一样迅速。”
我亦笑笑，挖苦他：“谁让你拥有这样的体质啊。
“永远有很多人喜欢你，却永远有很多喜欢你的人离开你。
“姑娘们就像是猫一样，就算你永远不告诉她们你有放在心尖上的人，她们也是会厌倦一直这么等下去的。
“而我，也厌倦等了。
“毕竟，喜欢一个人，是很累很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