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仙侠奇缘杏妆
4226100000084

第84章 送我入梦(上)

我还没有去找青焱,青焱便来找我了。我唤了三千年父尊的神尊,踏着夕阳最后一缕光步入长乐殿。他挥手退了众侍婢,缓步走到桌案前,斟了一杯茶给我。

我没接他渡来的茶,开口问他:“离忧去哪儿了?”

他将我望了一会儿,才道:“先喝口茶暖胃。”又道,“你要听的,为父自会说给你听。”

我这才伸手接过茶盏,将微烫的茶杯捂在掌中暖手。

脑海中浮现起我刚醒来的那天晚上,离忧和青焱曾在亭中密会。犹记得,离忧的话音里有再将我托给他一段时日的意思。

也许我那时便已晓得他是存了去意的,只是我想,我一直想,大约那时的他并不打算告诉我我便是双玉,而是要等个成熟的时机。他没有料到我竟会偷听他们说话,我既晓得了自己是双玉,那么他还有什么理由离开?他晓得我仍然喜欢他,愿意同他在一起,便一改离开的初衷——我一直这样想,我拼命说服自己这样想。

可是我却是知道的,我的这份信心有多么的脆弱,又是多么虚无。

他有些事没有告诉我,我自然知道。我想既然他觉得我不知道比较好,那我便不要知道。我只要有他便好了,其他我什么都不要。他能给我的,一直以来都比他以为的要多得多。

青焱在我身畔合衣坐下,有一些感慨:“离忧上神将你托给我时,你才这么点儿大。”他说着比画出一个大小来,因思及往事,目光显得有些渺远,“在我的记忆里,伏在尊神怀中酣睡的你,更像是尊神的女儿,还有杏安这个名字……”

杏安这个名字,也是离忧所取。

他对青焱说:“她从前最喜欢杏花,此生便以杏为名,唤作杏安吧……”他唤我杏安,是愿我一世平安。说完又化出笔来,在我额间点上了随我一生的杏花妆。

他拿走我的一半神识,将我神识的另一半,封在了他亲手描下的杏妆里。

“从今往后,她的命数同本神相系,她遇劫遇难,都由本神来挡,只要本神不死,这额上印记便不会消失。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只有杏安,没有双玉。青焱,日后杏安便是你的女儿。你的亲生女儿。”

我长到三千岁,从没有遇过像样的劫数,否则以我的修为,一道天雷便能将我劈成飞灰,哪里还会有今日。我还一直庆幸地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却原来,有个人早为我承担了一切。

青焱将神思收回来,叹息道:“那时你神智未开,自然记不得。”将脸转向我,“你可曾疑惑过,你灰飞之后如何重生,又是如何被尊神找到,尊神找到你后,为什么托给我来抚养?”

我除了木然地摇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青焱的声音如雾般虚渺:“尊神找到你,可真不容易……”

七万余年,三亿个凡世,所有人都知道上神离忧红尘中渡人无数,却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是在找一个人,渡人于他而言,不过是顺手。我不知道那些日子他是如何过来的,也不敢去细想,我一想到那样漫长的岁月,他就那样一个人过来了,心上便像有个刀子在一片片地割。

青焱想了想说:“尊神临去前,曾托我保存过几段记忆,他说如果你想看,给你看了也无妨。那本来就是你该知道的,你若是愿意,我便将它编成梦境渡给你。”

我将手指在袖中握紧,淡声说:“好。”

青焱的这个梦境编得甚好,不光使我看得清楚,就连梦中人的情绪,也偶或有直抵心间者。通过这个梦境,我总算得以将数万年的那一场劫难拼凑完整。

第一个场景,是在一处寝殿,殿内整洁清静,除软榻旁摆一盆优昙婆罗外,再没有多余坠饰。那盆优钵昙花正逢花期,枝头攒雪。青年神君手撑额头,正懒懒靠在榻上读一卷佛经,眉梢眼角,也似染了书香。

清浅的目光尚流连在书卷上,便有一宫娥匆匆而入,打破了这份沉寂。朝榻上神君见过礼以后,说重楼上仙有急信送到。

榻上人懒懒抬眼,让她将信呈上,修长手指挑开信笺,看到信上字时,眼角似乎跳了跳。

小仙娥仍等在原处,问他是否复信,他坐正身子,淡声道:“便说信上内容本神已晓,让重楼不必担忧。”

宫娥退去,他犹自恍了片刻的神。将信上字复又读了一遍,便自掌中化了,锦字瞬时成灰。

看到这里,我的心自是扯了一下。那封被他看过两遍后便化成灰的信,正是重楼托他护我的那一封。我一直期待他不曾见到此信,若他不曾见到,便是不晓得我有那样一劫——我知道事实往往残酷,自欺往往禁不住考验。

再往下看去,心事愈加寒凉。离忧收到那封信未几,自九重天便又来了一封信,却是天君陛下邀离忧上神赴紫宸殿商议大事的请帖。

我甚少见离忧那般庄重的形容,素日他总是轻袍缓带,怎样舒服怎样来,那日却衣冠周正,层层叠叠的道袍,将他原就有些冷清的容颜,衬得更添一些肃杀的寒意。他踏入紫宸殿,一眼望到神色肃穆的天界之君,而在天君身畔,竟还立着向来避居玉清境的玉清师尊。若非兹事体大,这一位神尊不会轻易世出。

天君邀离忧前去,的确是为议一件大事。

那件大事同大光明境的崩塌有着深厚的渊源。原以为那一劫已是天地浩劫,谁料在天君口中,大光明境的崩塌不过是个再轻不过的引子。天地更大的劫,实则埋藏在整个须弥山的深处。

始祖羽化之前曾封了个仙谕,暗示以须弥山为中心的秩序需要有一次彻底的重建,否则大光明境隔三万年还将有一次崩塌,而且其崩塌的周期会越缩越短。虽说重楼担有渡化此劫的仙责,可重楼之后,还有谁可再担大任?倒不如在首劫之时,便绝了此劫之根本,匡正整个大秩序。

至于这个大秩序如何匡正,天君和玉清师尊已达成一致: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有彻底颠覆,才能寻得匡正之机。目前来看,便只有一途——须弥山是三界的中心,要动摇须弥山,需要一次三界大乱。然,此乃将众生推入水火的一着险棋。对方已将此处围死,我方便只能付出一定的代价。舍死,才能得生。

我听到天君对离忧道:“本君亦思量许久,想了无数可能,如何以最少的牺牲化去这一劫难,却依然不得要领,今日同玉清师尊相商,才一扫心中之阴霾。”这般说着,眉间却带上些痛色,更多却是决绝,“本君有一计,想问你的意见。”

天君将脸转向离忧。

离忧自方才为止一直沉默,神色分不清喜怒,天君这般问他,他才道:“尊上不妨明示。”

天君这才道:“如此,本君便直言了。本君今日请玉清师尊过来,便是合师尊之力,一窥未来几日天地的运数。大概也算是天意,未来几日,正逢上一次仙魔开战的良机。”

天君口中这个良机,后来果真应验。便是烛九为重楼挡劫,成槿为烛九向东荒也就是我下战书的那段因果。原来天君早于命数石上窥得此事,只不过他窥到此事的同时,却也窥到这一命数里存在着一个变数。

命数这东西本就瞬息万变,要修正既定的命数,有时只需谁的一念之差。而仙魔之战的变数,便存在于重楼递给离忧的那一封信里。

离忧若是去救我,这一良机便宣告作废,所以天君的意思,是让他作壁上观——他若是救我,便救不了苍生。

玉清师尊作了总结:“本尊的意思,为活三界这一盘大棋,需要一个弃子。”

离忧听到这里,眼神有一瞬的涣散,良久,他问了一个字:“谁?”

师尊道:“双玉。”

良久,我听到离忧这般回应:“容我考虑。”

一直稳定的梦境在此刻出现轻微的动摇,那可是此境中谁的情绪?带些仓惶不安,带些纠结难择。

场景忽而转换,我透过雾气看清那梦境中人时,呼吸不由得一滞。那杏林中素色衣裙委地、对月独饮的女子,不是我自己还会是谁?

女子独饮了一会儿,摸摸索索地自袖中找出一把精巧的铜镜来,捏了好几次诀,才总算将它化为原本的大小,立在了面前。那是观尘镜,是我特意托人打来寻人观物的神器。

我原来的记忆里,为炼织魂盏修为散了七七八八,若想再驱动此镜,委实有些困难,所以那三日便只是搬出来,对着镜子发愣而已。

却忽而自那梦境里,看到女子将酒罐拿到自己面前晃了晃,也许是发现酒已见底,她的眉尖蹙了蹙。口中咕哝着抱怨了一句什么,便自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本以为她该收摊子回家,却见她在掸了掸衣袍后,捏诀掬了个地仙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