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绕山,山如眉黛。
傍晚将至,夕阳慢吞吞地从西边山头落下,不多时仅只留下半边圆弧,仿佛酒鬼的脸一样红光四溢,映红了旁边绯红的轻云,傍晚的古镇,静静地躺在山的怀里。
近处,小桥流水人家,几株古稀老榆,如同久别重逢的情人,长得挨挨挤挤,你依我靠,其中一株独出风头,径自旁逸斜出,婆婆弯袅,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要打河对面另一株老榆似的,而另一株老榆,则长得团团的如一张胖脸,也伸着要让它打似的,几个孩儿正在树下追来逐去,玩得不亦乐乎。
一只黑狗趴着前腿,嘴巴枕在上边,鼻子里呼噜呼噜直响,只吹得嘴边一根稻草晃来晃去。
突然,黑狗搭起前腿,头朝着桥头,嘴里呼吭着,一连几声狂吠。但见桥头来了两个乞丐,一老一少,身上破衣百结,肮脏不堪,乱发披在肩上,有如鸡窝一般,其间夹杂着不少鸡毛、稻草、树叶和沙土,经过汗垢凝结,早已成为块状,老丐手中拿着一个破碗,一手拖着一根竹棒,那棒既可打狗,又可作杖,可谓一举两得,两人眼里透出一种呆滞而又惊惶的神色。
常言道:“狗咬破衣裳”。不但人会看穿著,狗也会看衣裳,大凡看见满身锦绣,珠光宝气者,便伸舌摇尾,以示亲热,看见衣衫褴褛,举止瑟缩者,则狂吠不已,群起而攻之。两个乞丐对于狗咬犬追早已司空见惯,已经近于麻木,显得无动于衷,兀自走上桥头,黑狗立刻扑上乱咬,两个乞丐扬起竹棒,只顾往前。黑狗一边咬,一边往后直退,一只狗叫,满村狗咬,不知从哪里又跑出七八只狗来,黑的、白的、黄的、花的、公的、母的、大的、小的,大大小小,各色各样,应有尽有,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个乞丐发起攻击。几个顽童也停住玩耍,拍着手看热闹。
那老丐晃着竹棒,边走边骂道:“你们这些畜生,我铁远桥可见得多了,不怕死就扑上前来!”
群狗自然听不懂它的威胁,仍旧紧咬不舍。铁远桥一边打狗,一边对小丐道:“云儿,别管这些畜生,咱们走咱们的。”
小丐答应一声,拖着竹棒,紧跟在父亲身后。
常言道:人多仗势,狗多逞群。群狗围成一圈,步步紧逼,一只背上被剪了一块毛的大黄狗显得尤为凶狠,直扑云儿,云儿也不是一天两天跟狗打交道了,显得从容不迫,只管把竹棒在身后划圈,他棒每挥一下,扑向它的狗便后退一步,继而又扑上前来,大黄狗早已闻出云儿破包内有冷包子味,所以缠得尤甚,瞅个空儿,前脚腾空,竟搭上云儿肩膀,一嘴咬住破包,向后便拖,铁云本就瘦小,体力单薄,被黄狗一扑,顿时跌倒在地,手里兀自紧紧抓着破包不放,黄狗紧咬着破包不松口,铁云则紧紧拽着包往怀里拉,人狗顿时展开了拔河大赛。
铁远桥见儿子摔倒,顾不得身后群狗夹击,挥起竹棒,狠命朝黄狗头上一棒,大黄狗忍着疼,狠命一挣,破包立刻破裂,里面接二连三滚出七八个冷包子来,大黄狗一咬得手,头上虽然着了一棒,但忍着疼,叼起一个包子,飞也似地跑了。
铁远桥忙着保护儿子,忘了后头,一只白狗趁机而入,一口咬住他腿肚,猛地一撕,顿时鲜血直流,铁远桥回身狠命一棒,打得白狗连翻了两个跟头,拎起一条后腿,怪叫着逃走,几个顽童拍着手叫道:“叫花子被狗咬罗,叫花子被狗咬罗!”
其余几条狗忙拥过来抢剩余的包子,铁云慌忙来抢包子,却只抢得一个,其余包子早已落入狗肚,一只花狗不愿意落份,径直来抢铁云手中的包子,铁云慌忙躲避,不料半个包子早已落入狗肚,虎口也被狗牙挂了一条血印,铁云大怒,狠命一棒,正打中狗嘴,花狗怪叫一声,落荒而逃,其余群狗夺得包子,也都四散而逃。
铁云见父亲腿肚鲜血直流,白森森的红肉直往外翻,顿时伤心得大哭,铁远桥破口大骂道:“这些狗杂种,跟那些贪官富户一样,专门跟老子们穷人作对!”一边对铁云道:“哭什么!你哭一哭,老爹的伤口就好了吗?”
铁云抹了两把眼泪,把破包撕成几条,来替父亲包扎伤口,铁远桥抓了两把泥土按在伤上,铁云忙缠上布条,但只见鲜血直往外流,转眼间把布条浸湿,忙又缠上布条,眼泪哗哗流下,铁远桥安慰儿子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明天爹照样和你去讨饭呢!”
铁云哭着把铁远桥扶到一个干草堆上坐下,把狗嘴中夺来的半个包子递在父亲手里,道:“爹爹先吃着,我去村里给你再要些来!”说着端起破碗就往村里跑去,铁远桥连连叫道:“云儿小心些,爹等着你呢!”
此时天已黄昏,人家多在生火做饭,铁云来到一家门前讨要,一个妇女前来开门,铁云道:“太太施恩,抱子抱孙!”
妇人眉开眼笑地道:“谢谢了,谢谢了!”说着递给铁云一张煎饼,铁云谢过,又走向另一家,这户人开门的是个老头,铁云便道:“爷爷施恩情义大,今年财神到你家!”
老头笑逐颜开道:“谢谢你的金口玉牙!”递给铁云一个馒头,铁云又讨要了几家,有给文钱的,有给张馍的,有给个包子的,倒也满载而归,一户人家老远听见铁云声音,忙把大门关上,铁云来到门前道:“相公快快开大门,开了大门迎福星,福星到来万事和,福星到来家业兴!”
只听屋子里一个声音道:“快走!快走!我吃的都没有!哪有给你的?”一面又咕噜道:“家里的老鼠都饿死了!”
铁云一听这人比自己还惨,也就不再打搅,又走向另一家,只听得前边连声狗咬,便寻思道:“我若遭到狗咬,谁来照顾爹爹?”一看已讨得不少吃食,便道:“还是趁热拿回去给爹爹吃。”于是便往回走。
当晚,两人缩在干草堆上,偎依着相互取暖,享用着讨来的吃食,铁远桥叹道:“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想不到被这些畜生给暗算了。”
铁云道:“爹爹只管歇息,,明儿我去乞讨,要得些钱来,好给爹治疗伤口。”
铁远桥道:“你一岁时,爹就抱着你流浪,到了今天,已经八个年头了!”
铁云道:“爹,我们的家究竟在何处呢?”
铁远桥道:“家?世上哪有咱们的家啊?张大户和官府没收了咱们的田产,又逼死了你娘,逼得我们到处流浪,何时才能找到家啊?”
铁云道:“爹,这事我已经听你说过好多次了,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铁远桥道:“爹从前在张大户家当雇工,你娘是他家的一个丫环,后来和我相识,就走在了一起,张大户一百个不愿意,万般阻挠,说我要想取你娘,除非三日内拿出百两银子,爹自然拿不出,只好带着你娘私奔回老家躲起,生下你不久以后,张大户买通官府,强收了咱家的田产,你娘又气又急,生了一场大病,就离开我们走了,爹没办法,只好带着你出来流浪,一路上爹到处乞讨,当时你还小,不会吃饭,爹只好四处找坐月子的妇女要奶,才把你养活,好在云儿你还乖,肚子饿时哭几声,爹嚼些饭糊往你嘴里一放,便不哭了,不知不觉,你已经这般大了!”
铁云道:“爹,官府和张大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咱们呢?”
铁远桥道:“富人见不得穷人过好日子,咱们命苦啊!”
铁云从记事那天起,就只知道和父亲在一起流浪,也不知走过多少山山水水,村村寨寨。一路寒来暑往,风风雨雨,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只知道在路上走,欢迎他们的多是唾弃的口水和鄙视的眼神,有围攻的狗群,还有孩子的笑声,,飞来的石头和果皮,真是没有竟时,铁云问道:“爹,我们今后要到什么地方去呀?”
铁远桥长叹一声道:“爹也不知道!”
二人沉默了半天,铁远桥终于道:“咱们走一路算一路,走着瞧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铁云道:“只要爹爹在我身边,我就高兴,走到哪里都不怕。”
铁远桥道:“爹永远和你在一起,咱们相互照顾。等爹老了,动不了的时候,就靠你养着。”
黑夜里露气重,变得冷清,二人抱成一团,蜷缩着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