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林宜威已经绝食两顿了。
谁也劝不转他。
上午,宜威见妻子去了多时还不回还,便遣了人去叫。鹿棉回到房里来,宜威见她双眼发红,面留泪痕,嘴唇处似有血迹,惊问她怎么了。她支吾着说是被磨拐子打了的。他就心疼不已,埋怨她不该玩到磨房去,并亲自打了水来给她洗。她不让,一个就拧了帕子来给她擦,一个就说着“没事儿,你歇着吧”的体已话,依在了一起。
这夫妻俩亲亲热热地,正当宜威捧着媳妇的脸揩那血迹的时候,卓氏一下子闯了进来。一见那情形,火就不由得又往起掀,“妖精八怪贱骨头、婊子婆娘狐狸精”地乱骂一气。
宜威吓白了脸,不知为娘的何以要这样。
“是那屋里醪糟鸡蛋好吃吧?你要是恋着那一口,就在家里好点儿服侍你男人,早点生个儿子,我给你做十石八斗米的醪糟,省得到别人锅里去讨白食!”
卓氏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楚威院里撒泼完了又旋到这边院里来。她欺侮儿媳也好、打骂老佣人也好,都是她的威风、都是她的脾性,可她千错万错错在还要在病儿子面前为所欲为地骂大街。等到宜威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又明白了妻子何以嘴唇留着血痕的时候,就翻着眼睛直挺挺地倒到地上去了。
这下卓氏慌了个六神无主,艾氏哭了个死去活来。
等到宜威醒过来,他抓了妻的手只管流着泪,再也不说一句话,一勺汤、一口饭的更是不往嘴里去。
这事惊动了所有的人,老太太来过了、老爷们来过了、大太太不计前嫌也来过了、甘氏来过了、连很少出院门的穆氏也来过了,在家守孝的兄弟姐妹们更是前来探望,却总也不见宜威开开就上半句话。
看看夜深了,兰雪绒得到消息又急又担忧,想了好长时间,叫来楚威道:“涵儿她爹,六弟今日火气攻心,惊厥倒地,醒来再也不肯说半句话,只怕不是件好事。他向来特听你的,你就过院儿去一下吧,劝劝他也许就好了。灵前离开一时半刻我想娘不会怪罪的。”
楚威见说,就往这边院儿来。进得房里,见站了一屋子的人。床上的宜威两眼望着帐顶,一手抓了跪在踏板上啜泣的艾氏,动也不动,跟个死人一般。
楚威走上前去,坐到床沿上,轻声道:“六弟,你好些了吗?”
听到楚威的声音,宜威的眸子转了过来,另只手抓了他,眼里又淌出了泪。
“六弟,你好些了没有?你想吃什么?我们去做。”
“大嫂!大嫂!大嫂!”宜威连叫三声大嫂,发出了呜呜的哭声。
大家吓一跳,但同时松了口气。
楚威抬起眼来,在人群里搜寻到了汉威,道:“五弟,你去把涵儿她娘叫来。”
汉威应一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兰雪绒随了汉威进到房里来。见了屋里好多人,便有些不自在;见了病床上的宜威,更是有些难为情。丫鬟搬了凳子请兰氏在床前坐了,她叫一声:“六弟!”
宜威仍是一手抓鹿棉、一手抓楚威,两眼却移过来望了雪绒,嗫嚅着,不知要说什么。
“六弟!”雪绒往前倾倾身,“你应该吃点东西了,你看大家都惦着你。奶奶见你这样,她老人家也是不思茶饭,还在上房里抹眼泪呢。再说你看看我们六弟妹——”雪绒瞥一眼踏板上跪着的鹿棉,真不知是卓氏惩罚的她,还是她自己要这样,“这么伤心!你这个样子她又怎么快活得起来呢?你把她身子骨拖垮了谁来照料你呀?你好她也好,她好你就会更好。为了大家、为了你,你就心疼心疼她吧!啊?六弟!”
雪绒地到来,使得宜威无地自容。当他听到楚威声音的时候,就感到了万分的羞愧;可潜意识又让他抓住了楚威的手,本是要叫声“大哥”的,可话音出口,却变成了三声“大嫂”释放了出来。雪绒来了,那湿润而泽的声音,就象母亲柔软的手抚摸婴儿的背,能让躁动不安的孩子酣然入睡;那体贴入微的话语,使他才意识到了自己实在对不起妻子。
宜威将目光移向鹿棉,见她大半天了就跪在这儿嘤嘤地哭,眼睛成了红桃,本是梳理得油光水滑的大发髻现在松垮着,几缕发丝无力地垂下来,哪象个才过门的新少奶奶!想到她嫁给他讨了什么好?跟着不可理喻的婆母挨打受骂,随了病病恙恙的丈夫担惊受怕。如果不出阁,现在不是还在绣楼里同了姐妹们笑着闹着地做针线、在娘怀里娇生惯养讨欢心吗?她来了,每日里低眉垂眼地服侍他,轻言细语地跟他讲体己话、宽心话。他满心欢喜,感谢上苍给他送来一个好媳妇,不觉病痛就减轻了好几分。他疼她、爱她、离不得她,却又防不了也抗不住母亲对她的恶打臭骂。
上午,他心里没有任何准备的见了母亲那暴跳如雷的咒骂,一是突如其来的知道了那药的来源,惊得他目瞪口呆、承受不了,这叫他以后在大哥大嫂面前如何做人?二是他母亲那穷凶极恶的样子实在令人害怕,小巧的鹿棉在他怀里不停地发抖,做声不得,他就明白今生今世的苦日子来了。两眼一黑,便厥倒在了地上。醒来后,对大哥大嫂深深的愧疚和对妻子爱莫能助的痛惜沉重地压迫着他,想着生活是这么的黑暗,简直就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心。
这时兰氏一番话语,深深地打动了他。他觉得真的为妻子着想,就应该尽量减少她的悲伤;如果希求生活中有光明再现,起码得健壮身体。大哥大嫂这么宽宏大量,自己就应该听他们的话,远离了病痛,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他把目光从鹿棉脸上收回,又移到雪绒脸上,轻轻叫一声:“大嫂!”枕边便又融进一汪泪水。
兰雪绒微微地笑了:“哎!这就好!吃点东西好吗?”
宜威点了点头。
“先来点什么?药还是粥?”
“一切听大嫂吩咐。”
雪绒回身道:“先上点儿汤来。”
众人彻底地松了口气。侍者飞奔而去。
兰雪绒爱怜地捋捋艾鹿棉的乱发,扶她道:“起来吧,六弟不喜欢你这样的。”
艾氏抬了头,泪眼迷蒙地望着丈夫,不动。
宜威松开了抓她的手,歉意地对妻说:“听大嫂的,起来吧。”
夏仪灯和霍修墨上前将她搀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