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若涵和若嫣眼巴巴地盼着林昌威的到来,却不见人。
这天夜里,睡梦中的小姐妹被阵阵犬吠吵醒,草棚外有人在轻轻拍门,只见娘坐起身问道:“谁呀?”
门外人压低嗓音回答:“大嫂,快开门!我是昌威。”
“啊!八弟!”雪绒跳下床,点上了灯,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门外便挤进来一个穿灰军装的人。
若涵和若嫣欢叫:“八叔——”
林昌威惊得捂住她们的嘴:“轻点儿!后面有敌人,在追我。”
“八弟,你受伤了?!”雪绒看见昌威左胸靠肩处有一块殷红的血迹。
“是的。大嫂,快把灯灭了。”
兰雪绒噗地将灯吹了,就听见外面的吵叫声、脚步声和草木绊倒声不断。
一群人涌到瓦屋前,只听有人吼了一声“搜!”就有人照了那木大门又踢又打,这边也过来几人。
草棚的竹笆门被踹开了,火把、电筒一齐照了起来。几个人捂着鼻子端着枪在狭窄的草棚里转了一圈,便向外报告道:“就几个臭娘们儿!”
“再到别处搜!”外面一声吼,这帮人又涌了出去。
其实,林昌威就在这棚里,就在床下面。
说是床,又实在不能叫床,那是雪绒为了隔地气搁在尺来高的木头上的几块木材边皮板。因太矮,又垂着乌黑的破棉絮,看起来就像与地面没有空间;再加上苗氏的样子太可怕,雪绒也是披头散发,两个小女娃子好似路边的乞丐。见了这个样子,搜查的敌人就象进了麻疯病人的庄子,慌慌地一转身都跑了。
瓦屋的主人遭了殃,男人喊、女人叫、孩子拼命地哭。
兰雪绒见状忙跑到羊圈里打开圈门、照着羊群就用竹条一气乱抽,抽得羊群咩咩叫着破门而出、夺路而逃。雪绒又跑到场地上叫道:“快点看哪,有个人从羊圈里跑出去啦——跑到山后面去啦——”
敌人一听,信以为真,纷纷撵出来向山后追去。山道狭窄、天色又暗,到处又有羊的跑动,他们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窝蜂地杀向了山后。
一切又归于了平静。雪绒点上灯,扶起受伤的小叔来。
林昌威叫一声大嫂,又去叫娘。可苗氏已不认识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了,她惊恐地瞪着眼睛缩在床角里,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林昌威见了,伤心之极。怎么也没料到母亲会变成这样;又回头望望嫂子和两个侄女,又哪儿还有往日的风韵?他虽已是军队的一名指挥员了、是扛枪打仗的人了,然而在亲情面前,他流泪了。他跪倒在床前地上,叫一声“娘——”,可娘半点反应也无;想到他兄弟三人,到头来伴随母亲的竟一个也不在跟前,怎不叫人肝肠寸断?没有大嫂,只怕是永远也见不到娘了。这样想着,他又跪着转向雪绒,叫一声“大嫂——”,哽噎住了。
现在的兰雪绒,已不再讲究“男女授受不亲”,她泪流满面地拉起昌威来,让他在床沿边坐了道:“八弟,不是大嫂不孝、不慈、不贤慧,闹到今天娘病成这样,两个小女拖成这样,又丢了四个儿子,实在是日本人太凶狠!挖了我的肉!断了我的骨……”
“大嫂,您快别这样自责。要说孝,倒是我们没尽到孝。让娘落成这样、把您和涵儿她们拖成这样、把咏儿他们丢了,我和大哥、五哥都没尽到责……”
兰雪绒哭起来,为林昌威善解人意、体谅她的难处而感动,也为能在这个地方见到他而激动,就问道:“八弟,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敌人追你你就直接往这儿跑。”
“我昨天上午来过。涵儿和嫣儿在后山坡放羊,是她们告诉我的。”
雪绒转向两个女儿。
若嫣忙道:“是的。娘,八叔来过。”
“我当时要去办一件大事,怕耽搁了,就急着走了。又怕您和娘着急,就让她们不告诉您我来过。”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八弟呀,我以为我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不是为了娘、为了涵儿和嫣儿,我早活不下去了。”
“您要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为了娘、为了孩子、也为了大哥,您一定要活下去!”
听到昌威念楚威,雪绒抬起泪眼来,哭得气绝:“你知道你大哥在哪儿吗?”
“不知道!”
“那你现在在哪儿?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你这是怎么受的伤?那些人怎么要追杀你?”
“大嫂,我现在在新四军里干事,要回到山里去。敌人要扫荡我们,我们要去组织抗击和转移群众。那些追我的人是给日本人干事的,我被坏人告了密,他们要抓我。大嫂,你们在这里也不能久留,待我们反击完这次扫荡,我带人来送你们回老家。”
“回老家!……”兰雪绒眼里尽是向往与希冀。
“娘,八叔的血越流越多了!”若涵手指了昌威的伤处说。
兰雪绒急忙端过灯来看昌威的左胸,只见血迹又浸湿了一大块军装。她把灯递给若涵,帮昌威解开衣扣,那伤口处还在往外渗血。她急着要给他包扎,可这草棚里一块布条都没有。想了片刻,她走出门去;过了片刻,又进到屋里,手里提着一件小白褂。
这件小白褂是她——也是全家人最好的一件衣服,是东家奶奶让她穿的。因少东家要吃奶,女主人嫌雪绒的衣裳太脏,就给了一件这小褂让她穿着以隔着外衣。
雪绒躲到外面背着昌威把这件小褂脱了下来,进来了对昌威说:“八弟,你忍着点儿,我给你包扎一下,没有别的办法。”
她说着把小褂噗噗地撕成了条状,上下穿插地给昌威包扎着。昌威忍着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好象要昏过去。雪绒给他扎好了,又给披上他的外衣,就东张西望地想找点儿东西给他进食,然而这破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她看见了床边苗氏喝水的缺边土瓷碗,思了片刻,就拿了碗走了出去。
少顷,她捧着碗又返回来,就听两个女儿哭叫着:“八叔!八叔……”昌威已休克在了苗氏的脚边。
兰雪绒见林昌威昏了过去,忙将碗递给若嫣端着,自己扶起昌威来,叫着“八弟”,又接了碗将碗挨着昌威的嘴喂他喝那里面的液体。
林昌威醒了过来,见大嫂扶着他,忙坐正了;咂咂嘴,嘴里有股异样的感觉;再看雪绒手中的土瓷碗,那剩下的白色乳汁与那泥色碗底显现着那么强烈的反差。他惊叫一声:“大嫂——”
“八弟,你不用说多的!”这时的兰雪绒,叔嫂间的羞涩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她很严肃地制止了他。等他情绪稳定些了又才道,“你受了伤,我有心藏你在这里养一些时,可我知道你马上又要走,你说了你要到山里去组织反扫荡。但是,我也知道你有一肚子话要跟娘讲,可娘病了这长时间、病成这样,她认不出你来了。你是娘最喜欢的小儿子,你来到她身边她却不认识你,我知道你心里的滋味。不管娘听不听得懂,你还是跟她讲讲吧。”
听了雪绒的话,昌威眼里滚出泪来,他扭转了身,跪在床沿上向苗氏伸出一只手:“娘——”一声呼唤万般情。
苗氏还是瞪着惊恐的眼睛,在床角里将身子缩得更紧,嘴里发出类似犬吠的呜呜声。
林昌威见状万箭钻心,伏下身孩子般地哭起来。
兰雪绒一边搂了一个女儿,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昌威抬起了头,已没有了泪水,转身对雪绒道:“大嫂,拜托了,请您为我们也尽一片孝心。惭愧!我们枉为男儿一场,在母亲膝下却不能尽孝。可现在国难当头,我不得不狠心离开母亲、离开你们。娘和您、孩子们,还有我和很多很多的人,都是受苦受难的人。这个苦难是日本人给我们带来的,我要报仇、要杀敌!大嫂,我有千言万语,一时难以表达;娘听不懂我的话,您能明白我的心!拜托了,八弟走了!”
兰雪绒望着他,没有说留他的话,帮他把衣服穿好了才道:“你的心迹我明了,你干的是大事!可你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又相见,山高路远,我送你一程!”
“不了!大嫂——”
兰雪绒没作任何解释,这双小脚在逃难路上遭的什么罪非凡人怎能知晓。“涵儿、嫣儿,好好听话,陪着奶奶先睡觉,娘去送送八叔就来。记住,谁也不要告诉说八叔来过。”雪绒说完,又转向昌威,用不容推辞的语气说,“走吧——”噗地吹灭了灯。
黑暗中林昌威向苗氏深深地鞠了一躬,才右手抚着左胸顺从地随着雪绒出了草棚,沿小道向后山走去。
路上,雪绒在前边开着道,跟昌威说:“八弟,我没给你把冯小姐照顾好,大嫂对不起你。”
“大嫂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八弟我特别感谢您!您也不要叫什么冯小姐,那是叫给别人听的,您叫她秋池好了;或者就象叫六嫂那样叫她八弟妹也行。”
“八弟妹?你见到她了?已同她成亲了?”
“我还没同她成亲,可是以后总要跟她结婚的。我见到她了,现在也是我们新四军的人。”
“哦,娘子军!我原来就看出她与别的女子不一样,果然如此。去年她跟我们到城里去,给荞姑娘找好了学校——噢,荞姑娘真让你给说准了,成了九弟没过门的媳妇,这些秋池姑娘也许跟你讲了吧?秋池姑娘给鹿荞姑娘联系好了学校,就去找你,没找到,就跟我们回了莲藕塘;去年热天又自己到城里去找你,我们就再也没见到她。现在想来,幸亏她找你去了,当了女兵。不然和我们在一起逃难,不说九死一生,就是跟着我们这样担惊受怕也够她受的了!”兰雪绒说着说着又叹了口气。
忽地,林昌威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忙一拉雪绒,两人钻到小道边的剌蓬后面,就见一群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又过去了。细细一听,原来就是追杀昌威的那一伙人,见追杀无果,正往来路返。
待他们走远了,林昌威道:“大嫂,八弟就在此告别了。这伙人可能还要杀个回马枪再到原处去作恶。您赶快回去,娘和涵儿和嫣儿还在那里。”
“八弟,那大嫂就不远送了。”
“过几天,我想办法来送你们回家去。”
“你走吧,多保重!”
林昌威抚着胸口,吃力地向高岗那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