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一声声蝉鸣,天气又热了。蚊子多得怕人,一阵阵地夜袭,若涵和若嫣就得了疟疾。
看着两个女儿每隔一天就发一次病,一会儿寒颤不止、一会儿烧得象个炭人、一会儿汗湿得象多水里涝出、一会儿又衰弱得象个绵条,兰雪绒的心里眼里都在流血。不能随便外出的她急得团团转。为了自己,她可以站起来跟林怡坤顶撞;可为了女儿,她又只得低三下四硬了头皮去求卓氏。
正在忙着给林湖威办喜事的卓氏道:“这怕不好办吧?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把一个男人引到自己家去给女儿瞧病呢?”
“我不要郎中来,只想求二娘随便派哪位兄弟出去给涵儿和嫣儿抓几副草药就行。打摆子是常见病,我想只要报了岁数,郎中给按剂量配就行了。”
“抓药?哪儿来的钱?眼见得这么多嘴要填满,家里亏空越来越大,吃饭的钱都快要没有了,还要吃药!”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兰雪绒泪眼婆娑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无望地守着两个女儿熬日子。可看着若涵和若嫣每隔一天就发冷、发烧、大汗、虚脱一次,她就好似把心丢在了油锅里煎熬。到了这个地步,为了女儿的性命、为了女儿的将来,她只好把留着为以后出去寻找楚威的坟冢、当作盘缠钱的私房再拿些出来交给卓氏了。
雪绒哆哆嗦嗦地递上首饰:“还请二娘给兑换了抓药。”
卓氏寓意叵测地笑:“你还有不少的钱嘛!”
雪绒忍辱不再言。在受了一番阴阳怪气的奚落之后,卓氏分几次给侄孙女儿抓来了药。用金银珠宝换草药,那药开的是天价。
给湖威新辟了院子迎娶新娘。那边张灯结彩、华堂生辉,锁呐、锣鼓、鞭炮齐鸣;这边素门白幔、黑幕低垂,唯一的声音是病中幼女痛苦的呻吟。
人生如梦,半世来起伏迭宕又有个什么定数?想当初她的婚嫁办得何等辉煌!女家她是大小姐,又因雪蕊和雪瓶的失去,她实际上是个独女儿;男家她是长房长孙媳。故她的婚嫁标志着两家新一代的成长崛起、标志着又一代的即将诞生、标志着人丁更加兴旺、家业更加发达,于是双方倾其所有把大礼办成了蕲春县的极至。然而,谁又能看到今天?今天,女儿吃药的钱都没有了;今天,寻夫的钱将用光!耳畔听得他人欢声笑语,这里自己只能蜗居地屋里饮泪啜泣。
善良的人儿推己及人,兰雪绒默念着这一切,就又想到了湖威新娶的那个任氏,不知她会落个什么结果。纵观林家已娶进门的六个儿媳,还真是痛苦得多、幸福得少。也许以后最好过的将是那三个还没娶进门的柳玉玺、冯秋池和艾鹿荞了,如果玉玺还能找到的话。就目前来看,过得比较惬意的还只谭氏一人。想着自己的状况想着夏氏、霍氏和艾氏,雪绒真希望任氏象谭氏那样。为女人一场,怎么嫁了人就那般的不如了人?
吃了很长时间的中药,若涵和若嫣的病症轻了一些,但还是隔天发作一次。若嫣小,已被病症拖得衰弱不堪,雪绒别无它法,早把诗词文章放下了,让她们歇息。
这天,若苏提了鱼篓儿来约她俩去捉泥鳅,雪绒见她们病着,也愿意她们到外面走走。她俩便同了若苏一起前往,谁知到得村外,小姐妹俩就发起寒来。牙齿碰得咯咯响,走不动,就让若苏先离去了。她俩相拥着歪到一块大青石板上紧贴了滚烫的石板,上面太阳晒着、下面石板烙着以取暖。过了一会儿,又发起烧来、烧过了是大汗,汗过了就浑身夫力。可怜娘也不在跟前,姐妹俩竟在石板上睡着了。
为湖威的婚事回到家来的襄威走在乡间阡陌上。他在进行一顶调查,要在家里来一次革命,要劝说母亲进城当商号里的老板娘,要劝说亲兄长荆威放弃地主身份出去当资本家,到大冶去开铁矿。
他见到两个小侄女儿睡在一条小河沟边的石板上,吓了一大跳,忙叫醒了她俩。见若嫣软得一点力也没有,只好背了她又牵了若涵往家里去。
若涵和若嫣打摆子已经一个多月了,金银换的草药吃了、仪灯给找的偏方吃了,总不见好,谁知在大青石板上烙了一烙,等到襄威把她们交给雪绒,那疟疾从此就再没发生过,不知哪儿来的神效。
兰雪绒见了襄威,自然就想起了汉威和昌威,接着是玉玺、秋池和鹿荞。脑子里有了那三个女子,联想的就是受苦受难的妯娌们了,自然又想到了自己,自然就想到了楚威,那个伤心,自不必多叙。她也知道了襄威要把家搬进城的消息,有些舍不得,就道:“九弟,我思量着你们在这里过得还比较安逸,放弃了这多的田园是不是可惜了?”
林襄威答道:“大嫂,我先讲个故事你听,这是清朝年间的故事。说的是有一天道光皇帝接见一个大学士,闲聊着问起大学士进宫前用什么早点,大学士回答‘吃三个荷包蛋’。按当时的价格,一个鸡蛋不过一两个铜板,但道光听了之后却惊呼‘你好阔气!’原来皇帝看到内务府有账上每个鸡蛋需30两银子!所谓御膳日耗万银,其实哪里就进了皇帝的肚子?内务府不知从中贪污了多少!
“大嫂,这你就懂了吧?我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要象大哥、五哥、八哥他们那样到外面去闯世界、打天下。可我不能扔下我娘,我不愿让她受二娘的气,也不能让四哥受二叔的制挟。二叔二娘他们整日乌眼鸡似地盯着这个、盯着那个,为了什么?为了钱!这多年来你看他们置过一亩地没有?没有!那是怕分家时别人多匀出去一份。可钱呢?不显山、不露水,谁看得着?可是大娘当家时是这样吗?我想好了,我们走得越早越好,省得往后去闹得象仇人。”
兰雪绒静静地看着他。
“我爹爹在城里开商号很有一些经营之道,如我娘去了,爹爹一来多个帮手、二来也能照料爹爹一下。我跟爹、娘、四哥都说了,林家家产共是四份,我们好歹只要其中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四娘那一份随二叔他们怎么去处置,与我们不相干就是了。二叔、二娘、二哥、三哥他们都不是经营商号的料,也不愿去管那些事;七哥倒想接手,或者说插手,可我们不会干。不说他是那种游手好闲之人,吃喝嫖赌抽,苦挣多少年累积起来的一点家当怕败在他的手上;就算他钻研经营之道,我们也不会让给他。他心太黑,他经商,那是国家吃亏、同行倒霉、民众遭殃。”
“那你们都走了,这里的田不要了?”兰雪绒忧忧地说。
“不要了。二叔他们看重的就是田,全给他们。商号的房屋、货物也是家产,就用老家的山林、田地、河塘、房屋作抵;剩下来的折算成现款让四哥带到大冶去办矿。我有个朋友的父亲在北方办工厂,要把他在这边经营的一个小铁矿出盘,我想可让四哥去买下来,不够的先贷些款。我去协助他也行,请人去帮他管理也行,总比窝在这里强。”
兰雪绒怔了片刻,点点头:“九弟,你想的是对的。”
“没办法,”林襄威苦笑了一下,“一是我出去求学增加了不少知识、开阔了一点眼界;二也实在是看着这个家不象以前那样好了,越来越憋气。”
往深里一说,必定又是雪绒的痛楚,她忙岔开了话题:“到底是你有见识,站得高、看得远。”
林襄威微微一笑:“总是大嫂夸奖得好。”
“荞姑娘还好吗?”
“谢谢大嫂相问,她还好。”
“自那年在城里分手,至今又已两年半了,好想她。”
“她也总念叨你。你要是再到城里兰大哥家里去住,我和她一定来看你。”
林襄威真是个奇人,左说右说,说得兰雪绒脸上有了笑容,说得她动了到城里去走一走的心思。